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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史铁生——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话有点怪,好像我除了是我还可以是别的什么。这感觉一直不能消灭,独处时犹为挥之不去,终于想懂:史铁生是别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铁生。

多数情况下,我被史铁生减化和美化着。减化在所难免。美化或出于他人的善意,或出于我的伪装,还可能出于某种文体的积习——中国人喜爱赞歌。因而史铁生以外,还有着更为丰富、更为浑沌的我。这样的我,连我也常看他是个谜团。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归案却非易事。总之,他远非坐在轮椅上、边缘清晰齐整的那一个中年男人。白昼有一种魔力,常使人为了一个姓名的牵挂而拘谨、犹豫,甚至于慌不择路。一俟白昼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来,姓名脱落为一张扁平的画皮,剩下的东西才渐渐与我重合,虽似朦胧缥缈了,却真实起来。这无论对于独处,还是对于写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环境。

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时,有位粗通阴阳的亲戚算得这一年五行缺铁,所以史家这一辈男性的名中都跟着有了一个铁字。堂兄弟们现在都活得健康,唯我七病八歪终于还是缺铁,每日口服针注,勉强保持住铁的入耗平衡。好在“铁”之后父母为我选择了“生”字,当初一定也未经意,现在看看倒像是我屡病不死的保佑。

此名俗极,全中国的“铁生”怕没有几十万?笔墨谋生之后,有了再取个雅名的机会,但想想,单一副雅皮倒怕不伦不类,内里是什么终归还是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个老同学对我说过:初闻此名未见此人时,料“铁生”者必赤膊秃头。我问他可曾认得一个这样的铁生?不,他说这想象毫无根据煞是离奇。我却明白:赤膊秃头是粗鲁和愚顽常有的形象。我当时心就一惊:至少让他说对一半!粗鲁若嫌不足,愚顽是一定不折不扣的。一惊之时尚在年少,不敢说已有自知之明,但潜意识不受束缚,一针见血什么都看得清楚。

铁,一种浑然未炼之物。隔了四十八年回头看去,这铁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顽都备齐了来的,贪、嗔、痴一样不少,骨子里的蛮横并怯懦,好虚荣,要面子,以及不懂装懂,因而有时就难免狡猾,如是之类随便点上几样不怕他会没有。

不过这一个铁生,最根本的性质我看是两条,一为自卑(怕),二为欲念横生(要)。谁先谁后似不分明,细想,还是要在前面,要而惟恐不得,怕便深重。譬如,想得到某女之青睐,却担心没有相应的本事,自卑即从中来。当然,此一铁生并不早熟到一落生就专注了异性,但确乎一睁眼就看见了异己。他想要一棵树的影子,要不到手。他想要母亲永不离开,却遭到断喝。他希望众人都对他喝彩,但众人视他为一粒尘埃。我看着史铁生幼时的照片,常于心底酿出一股冷笑:将来有他的罪受。

说真的他不能算笨,有着上等的理解力和下等的记忆力(评价电脑的优劣通常也是看这两项指标),这样综合起来,他的智商正是中等——我保证没有低估,也不想夸大。

记忆力低下可能与他是喝豆浆而非喝牛奶长大的有关。我小时候不仅喝不起很多牛奶,而且不爱喝牛奶,牛奶好不容易买来了可我偏要喝豆浆。卖豆浆的是个麻子老头,他表示过喜欢我。倘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样爱喝豆浆,我想那老头一定更要喜欢。

说不定记忆力不好的孩子长大了适合写一点小说和散文之类。倒不是说他一定就写得好,而是说,干别的大半更糟。记忆力不好的孩子偏要学数学,学化学,学外语,肯定是自找没趣,这跟偏要喝豆浆不一样。幸好,写小说写散文并不严格地要求记忆,记忆模糊着倒赢得印象、气氛、直觉、梦想和寻觅,于是乎利于虚构,利于神游,缺点是也利于胡说白道。

散文是什么?我的意见是:没法说它是什么,只可能说它不是什么。因此它存在于一切有定论的事物之外,准确说,是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定论之外。在白昼筹谋已定的种种规则笼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着一些无家可归的思绪,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写出来是,不写出来也是。但它不是收容所,它一旦被收容成某种规范,它便是什么了。可它的本色在于不是什么,就是说它从不停留,唯行走是其家园。它终于走到哪儿去谁也说不清。我甚至有个近乎促狭的意见:一篇文章,如果你认不出它是什么(文体),它就是散文。譬如你有些文思,不知该把它弄成史诗还是做成广告,你就把它写成散文。可是,倘有一天,人们夸奖你写的是纯正的散文,那你可要小心,它恐怕是又走进某种定论之内了。

小说呢?依我看小说走到今天,只比散文更多着虚构。

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近似的)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后来发现利于此一铁生,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

我的写作因此与文学关系疏浅,或者竟是无关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唠叨;走得孤单寂寞,四下里张望;走得怵目惊心,便向着不知所终的方向祈祷。我仅仅算一个写作者吧,与任何“学”都不沾边儿。学,是挺讲究的东西,尤其需要公认。数学、哲学、美学,还有文学,都不是打打闹闹的事。写作不然,没那么多规矩,痴人说梦也可,捕风捉影也行,满腹狐疑终无所归都能算数。当然,文责自负。

写作救了史铁生和我,要不这辈子干什么去呢?当然也可以干点别的,比如画彩蛋,我画过,实在是不喜欢。我喜欢体育,喜欢足球、篮球、田径、爬山,喜欢到荒野里去看看野兽,但这对于史铁生都已不可能。写作为生是一件被逼无奈的事。开始时我这样劝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写也就写了,你就走一步说一步吧。这样,居然挣到了一些钱,还有了一点名声。这个愚顽的铁生,从未纯洁到不喜欢这两样东西,况且钱可以供养“沉重的肉身”,名则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虚荣。待他孱弱的心渐渐强壮了些的时候,我确实看见了名的荒唐一面,不过也别过河拆桥,我记得在我们最绝望的时候它伸出过善良的手。

我的写作说到底是为谋生。但分出几个层面,先为衣食住行,然后不够了,看见价值和虚荣,然后又不够了,却看见荒唐。荒唐就够了么?所以被送上这不见终点的路。

史铁生和我,最大的缺点是有时候不由得撒谎。好在我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诚实。这不矛盾。我们从不同时撒谎。我撒谎的时候他会悄悄地在我心上拧一把,他撒谎的时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们都不是不撒谎的人。我们都不是没有撒过谎的人。我们都不是能够保证不再撒谎的人。但我们都会因为对方的撒谎而恼怒,因为对方的指责而羞愧。恼怒和羞愧,有时弄得我们寝食难安,半夜起来互相埋怨。

公开的诚实当然最好,但这对于我们,眼下还难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诚实,这样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看清楚也许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吗?至少我们有此强烈的愿望。我是谁?以及史铁生到底何物?一直是我们所关注的。

公开的诚实为什么困难?史铁生和我之间的诚实何以要容易些?我们一致相信,这里面肯定有着曲折并有趣的逻辑。

一个欲望横生如史铁生者,适合由命运给他些打击,比如截瘫,比如尿毒症,还有失学、失业、失恋等等。这么多年我渐渐看清了这个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会去干什么呢?我倒也说不准,不过我料他难免去些火爆的场合跟着起哄。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会东一头西一头撞得找不着北,他会患得患失总也不能如意,然后,以“生不逢时”一类的大话来开脱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说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说那样的地方不适合他,那样的地方或要凭真才实学,或要有强大的意志,天生的潇洒,我知道他没有,我知道他其实不行可心里又不见得会服气,所以我终于看清:此人最好由命运提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药。不过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欲望横生也自有其好处,否则各样打击一来,没了活气也是麻烦。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对史铁生和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想,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残疾与爱情。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是属物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每一个人,每一代人,人间所有的故事,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但究其底蕴终会露出这两种消息。现实与梦想,理性与激情,肉身与精神,以及战争与和平,科学与艺术,命运与信仰,怨恨与宽容,困苦与欢乐……大凡前项,终难免暴露残缺,或说局限,因而补以后项,后项则一律指向爱的前途。

就说史铁生和我吧,这么多年了,他以其残疾的现实可是没少连累我。我本来是想百米跑上个九秒七,跳高跳它个两米五,然后也去登一回珠穆朗玛峰的,可这一个铁生拖了我的后腿,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这倒好,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好吹牛的。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继而不尿,弄得我总得跟他一起去医院“透析”——把浑身的血都弄出来洗,洗干净了再装回去,过不了三天又得重来一回。可不是麻烦吗!但又有什么办法?末了儿还得我来说服他,这个吧那个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没少费话,这么着他才算答应活下来,并于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对我说他要写作。好哇,写呗。什么文学呀,挨不上!写了半天,其实就是我没日没夜跟他说的那些个话。当然他也对我说些话,这几十年我们就是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过来的,要不然这日子可真没法过。说着说着,也闹不清是从哪天起他终于信了: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即残疾与爱情,即原罪与拯救。

十一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物质性(譬如肉身)永远是一种限制。走到(无论哪儿)之到,必仍是一种限制,否则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么?正是与这物质性限制的对峙,是有限的此岸对彼岸的无限眺望。谁若能够证明另一种时空,证明某一处无论多么美好的物质性“天堂”可以到达,谁就应该也能够证明另一种限制。另一种限制于是呼唤着另一种彼岸。因而,在限制与眺望、此岸与彼岸之间,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恒途。

这是不是说天堂不能成立?是不是说“走向天堂”是一种欺骗?我想,物质性天堂注定难为,而精神的天堂恰于走向中成立,永远的限制是其永远成立的依据。形象地说:设若你果真到了天堂,然后呢?然后,无所眺望或另有眺望都证明到达之地并非圆满,而你若永远地走向它,你便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十二

残疾与爱情,这两种消息,在史铁生的命运里特别地得到强调。对于此一生性愚顽的人,我说过,这样强调是恰当的。我只是没想到,史铁生在四十岁以后也慢慢看懂了这件事。

这两种消息几乎同时到来,都在他二十一岁那年。

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的先迎来了残疾——无论怎么说,这一招是够损的。我不信有谁能不惊慌,不哭泣。况且那并不是一次光荣行为的后果,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觉醒来,看看天,天还是蓝的,看看地,地也并未塌陷,可是一举步,形势不大对头——您与地球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是的,您不能再以脚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与它摩擦。不错,第一是坐着,第二是躺着,第三是死。好了,就这么定了,不再需要什么理由。我庆幸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要点:没有理由!你没犯什么错误,谁也没犯什么错误,你用不着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让风给你说一声“对不起”吗?而且将来你还会知道:上帝也没有错误,从来没有。

十三

残疾,就这么来了,从此不走。其实哪里是刚刚来呀,你一出生它跟着就到了,你之不能(不止是不能走)全是它的业绩呀,这一次不过是强调一下罢了。对某一铁生而言是这样,对所有的人来说也是这样,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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