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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并不是我们几个人在南京西路那栋老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天,哦,我的意思是说,在那场彻底改变了我们生活轨迹的争吵之后,我其实还继续在那栋别墅里生活过一阵子,之后,我才从那里搬走的。

我并不是最后一个离开那栋别墅的人。简单想想也知道,最后一个离开的人,理所当然是顾里。但我是坚持陪伴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的那个。每一次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内心翻涌不息、快要将我灭顶的内疚感,多多少少都能稍微平息一些,就像哮喘病人发作时,有人悄悄往他手里递上了一个撑开的纸袋。

每次当我回忆起曾经的那段岁月——说实话,我怀疑这种无可救药的病态怀旧强迫症很可能会纠缠我一辈子,听见熟悉的歌曲,看见某条路上的旧铜街灯,闻到某种气味……有太多的触发点,都能让我立刻被拉沉进回忆的泥潭——我最多回忆起的场景,就是那天我们山崩地裂的争吵,画面的最后,永远都会定格在唐宛如不知所措而又慌乱恐惧的面容上,她嘴角汩汩涌出的血浆滴滴答答地掉在顾里昂贵的FENDI地毯上,凝固成一个个黑色的污渍,看起来像是林中动物被猎人的箭羽射中之后,热血掉在积雪上砸出的窟窿。

再然后,就没了。

像是上帝把手里的遥控器,轻轻按下了暂停键。也许他和我一样,也被这一幕场景深深地撼动了,他在沙发上盯着暂停的画面,眯起眼睛微微地回味了那么两三秒钟,然后才让我们的生活继续——继续冲向那个晚霞满天、美轮美奂的结局。

但那两三秒短短的暂停,却变成了我之后人生里不断重来,重来,重来,一次次重来的,永无止尽的梦。

就像曾经唐宛如最爱看的那本幼稚做作、矫情抓马、每页必哭的日本绘本上说的一样:“上帝只是眨了眨眼,我们的故事就开始了。又结束了。他把我们都偷走了。”

她当时看完这一页后号啕大哭了十分钟,在她用南湘的被单将脸上的鼻涕眼泪一把擦干净之后,她立刻就下楼把那一页拿去学校文印室扫描复印,放大成了一幅画,装裱在从学校超市买来的十二块钱的白色塑料画框里,挂在我们曾经的大学寝室的客厅墙壁上。后来,这幅画被顾里无情地用一幅从画廊买来的抽象现代画所取代了。那幅画的抽象程度,怎么说呢,就像是陕北淳朴的农民大伯被人灌了两斤红高粱之后,有人硬塞了一只炭条在他手里,然后不断地将他朝一面画布上推去撞击后留下的犯罪证据。

当时唐宛如义愤填膺,几乎要把顾里扭送派出所,但是被南湘一句话断了念头:“如如,算了,你就当她是把九十张一百块的人民币挂着展示在客厅里吧。”

唐宛如被那幅画九千元的身价震惊了。之后的好几个星期,我们都能在客厅公用的那台电脑上看见“百度知道”里曾经搜索过的相关记录里,都是类似“上海二手艺术品交易市场在哪儿”“哪家当铺对现代艺术品开价较高”等词条。

而现在,九千块早就已经不能震撼我了。我是说,我,以及我们。

顾里就不用说了,估计现在在九千后面再加一个“万”字,才能稍微让她从一堆财务报表里抬起头瞄你一眼,说实话,她从来都不怕把公司的财务文件大大咧咧地丢在客厅的茶几上,因为她知道以我们几个的智商,不可能看得懂,我曾经试图瞄了几行字,然后我就觉得脑袋里的齿轮卡壳了,那些财务报表其实看起来就像是从仙女座R-2418星系发来的外星文小说。

而我,每个月从网上帮宫洺购买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账单加起来至少十几万,我很快就成为了各大网站的购物VIP。九千块的一笔账单我连一秒钟都不会犹豫地就点击下去,哪怕购买的产品只是一枚看起来“有点设计感”的回形别针。

就连南湘,最近也经常穿着公司提供的高级礼服,和Kitty以及我一起,陪着宫洺出入各种场合。我们穿过的那些如云如雾的裙子,随便撕扯下一块裙摆,铺平了装进画框里挂起来,就能超过当初那幅画的价格。

后来,又过了一两年的时间,我在图书馆翻阅资料的时候,看到一段关于地球物种演化时的描述,那时,我才隐约地觉得,我的回忆大多数都是到那天的画面就停滞不前的原因,也许正如书上所写,每一个生物,无论是万物之灵,还是卑微蚍蜉,都有出自本能的自我保护机能,这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地、雷打不动地雕刻在DNA序列里的本性。我想,我的大脑也启动了这样的生物电荷反应,它企图保护我的感官与情绪,让我不去一次一次地反复面对那些在那天之后的岁月里,不断爆炸汹涌的猩红色的画面——仿佛眼前有个红灯罩子似的,被一片毛糙的血晕所覆盖的世界。

就像痛苦超过七度人就容易昏迷。

就像断腕时动脉突然大量失血会引发血管痉挛从而收缩凝血。

就像遇见强光或者高速物体靠近视线时人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我想,我的本能是顽固而又偏执的,它让我远离我们的故事末尾,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一切。这样,我才不会陷入崩溃后的疯狂。

我望着白晃晃的天花板发呆,窗外的阳光没什么热度,树影斑驳地把光柱都摇碎了,像在墙壁上撒了一把碎银子。华山路上一整排年代久远的法国梧桐,每一棵都价值连城,它们熬过时间的洗礼,最后把流金岁月沉淀出的粉末,披挂成身上的金箔。沿路无数破败的房屋,这些租界时期留下的老房子,要么被资本家买去,装修成了典雅的官邸,要么就依然保持着颓垣断壁的样貌,仿佛一个迟暮的贵族女子在待价而沽。

满城尽带黄金甲啊。

两百年来,上海都是如此,在无边繁华奢靡的外壳下,装载着一个永远饥饿的灵魂,它优雅而又贪婪地咀嚼着一切,无时无刻不像一个穿金戴银的饿死鬼。

医生开门的声音,把我从无边无际的漫想中唤回眼下的现实。

我抬起头,唐宛如嘴边那一排缝合的黑线触目惊心,嘴边像是含着半截僵死的蜈蚣。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窗外的阳光没有照进她漆黑的瞳孔,她的双眼仿佛被大雨浇灭的火堆一样,没有任何火星的残留光亮,只剩下一摊湿漉漉的灰烬,散发着草木香灰般的悲凉后调。

医生把一个白色的手术盘子放到柜子上,盘子里有一把剪刀,一把镊子,几张纱布,一盒酒精棉,看起来很简单。“你朝这边坐过来一点,坐在射灯下面就行,”医生从桌子下面挪出一个凳子,放在一条白色软长椅边上,“你把头朝后仰,后脑勺就搁在这个上面,对,就这样就行了。”

“拆线不需要去手术室么?”我站在边上,小心地问道。

“不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不用担心细菌感染的问题。而且这个是外线,内线已经被伤口吸收了。放心吧。”医生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在唐宛如的嘴边消毒。

医生办公室里一片安静,我没敢说话。

剪刀剪断黑色手术线“啪、啪”的声音像是橡皮筋弹到太阳穴上的感觉。

窗外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每一张树叶都是静止的。但我脑海里却仿佛听见一阵巨大的焦躁的蝉鸣,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蝉,此刻都趴在窗前,朝我用尽全力地怒吼。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唐宛如都没有张口说过话,她为了伤口愈合得更好几乎都没有动过她的嘴,遇到任何需要,都是拿着一支笔,在小本儿上写下来告诉我们。一个星期以来,她只喝粥,而且是用吸管。但是,那条四厘米长的伤口,依然散发着顽固的血红色,新长出来的嫩肉被十几针黑色手术线拉扯着,让她看起来就像《蝙蝠侠·黑暗骑士》里那个被划开了嘴角的神经质小丑。

那天我们把唐宛如送到医院之后,医生二话没说就把她推进手术室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之后,我们听见手术室里传来唐宛如号啕大哭的声音。我和顾里冲进去,看见她拿着镜子不断颤抖的肩膀,她不停地哭,但却因为嘴被手术线缝着,无法张开,所以只能在喉咙里发出一阵一阵难听的呜咽。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电影里被捆绑着,用胶布贴住了嘴的人质在恐惧地呼救。

她丢下镜子,抓起旁边的纸和笔,刷刷刷写下“会留疤么?”然后递给医生看,医生安慰她说:“会有一条淡淡的粉色疤痕。”

唐宛如松了口气,我能感觉到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尽管她嘴角那道长长的被缝合的伤口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无比诡异恐怖。

“但那也是需要三五年之后的事儿了。”医生叹了口气,有点不忍心地补充道,“而且还要你完全没有疤痕体质。”

唐宛如愣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上的镜子啪的一声摔在我和顾里的脚下,镜子四分五裂的碎片里,有无数张唐宛如绝望的脸。

我知道,除了那面镜子之外,其实还有很多东西,都同时在那一天被摔碎了。

在唐宛如康复的那一个星期里,我和顾里还有Neil,我们几个轮流地照顾她。

南湘在争吵完的第二天,就从家里搬走了。她没有和我们告别,只是和顾准两个人在她的房间里平静地收拾着东西,顾准买来了三个巨大而又昂贵的RIMOWA的行李箱,我看着那三个巨大的箱子摊开在地上,仿佛三只张着巨口的怪物,它们在一点一点地把曾经属于我们的岁月,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顾准拿着两个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先下楼去了。只剩南湘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检查着最后的遗漏。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平静而又悠然地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她那张不施粉黛的脸看起来晶莹剔透,隐隐像是在发光,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对未来的憧憬,仿佛即将出发前往一段美好的旅行——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意外,她对即将到来的离别表现得如此冷血。人的心,要多软有多软;要多硬,也有多硬。

我问她:“你要搬去哪儿?你之前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人在住了。”

她没有回答我,继续把她梳妆台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盒子盖子,都收起来,放进箱子里。

我不甘心,我的手用力地掐着门框的木头,以此来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你是不是要搬去顾准家?”我能感觉到一股热浪从我膝盖位置一直朝上涌,涌到我的眼眶位置就堵住发胀。

她的背影看起来僵硬了几秒钟,然后她转过头来,她的笑容真美啊,漆黑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包裹着,脸庞又小又精致,皮肤在光线里吹弹得破,像用树梢尖上的新雪堆起来的一样。她笑着说:“怎么,不行么?”

我抬起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我认输了,我吸了下鼻子,说:“我好恨你。”

南湘啪地把行李箱合上,她抬起头,目光认真地在我脸上来回扫视着,我知道,此刻自己鼻涕眼泪的异常狼狈,她拖着箱子,走到我面前,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和让步,她一字一句地盯着我的鼻尖,对我说:“林萧,你以为我不恨你么?”

那是她留在这个房子里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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