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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在画家暂时消失的时间里,继续着诗人的消息。诗人L是一种消息。见没见过他是次要的,你会听到他,感觉到他。空间对诗人L无足重轻。他是时间的一种欲望,疑问,和一种折磨。

没有这种欲望、疑问、折磨,也就没有时间。

从他用煤,在那座桥墩上描绘一个小姑娘的头发时起,我听见他的消息。他坦白的心愿遭到嘲笑,草丛中童真无忌的话语成为别人威胁他的把柄,那时,我感觉他已存在。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家,看见偌大的夕阳中注满了温存和忧恐,我想就是从那一刻,诗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没。

L是个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梦见女人。

这未必不是诗人的天赋之所在。

L一岁的时候,奶奶让他坐在草地上,在他周围放了水果、钢笔、书、玩具手枪、钱、一方铜印、一把锤子、和一张印了漂亮女人的画片,想试一试这孩子的志向。但是让奶奶失望,还是婴儿的L一点儿都没犹豫就抓了那张画片,而且拿在手里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要紧的是,在所有那些东西中,画片离他最远,奶奶特意把那画片放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但他对别的东西睬都没睬,直奔那画片爬去。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好色之徒。奶奶叹了口气自慰道:“好色之徒,幸亏他没再去抓那方印,这两样东西一块抓了那才麻烦呢。”一岁的L不懂人们为什么笑,坐在草地上颠来倒去地看那画片,众人的笑声使他兴奋,他手舞足蹈,把那个漂亮女人举上头顶拚命地摇,像摇动一面旗帜,哗啦哗啦仿佛少女的欢笑,我记得于是天上灿烂的流云飞走,草地上阳光明媚,野花盛开……

我记得母亲抱着L立于湖岸,湖面的冰层正在融化,周围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们的漂亮和丑陋,我想那时L大约两岁。冰层融化,断裂时发出咔咔的响声,重见天日的湖水碧波荡漾。那些女人争着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亲亲他,并且拨弄他那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记得L先是躲开,缩在母亲怀里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后忽然向其中一个张开双臂。那一个,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们的笑声中其余的女人不免尴尬,嗔骂.在L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来……

L,我记得他更喜欢跟女孩子们一起玩,我记得,他重年的院子里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小姐姐和小妹妹,五岁的L总在想念她们。平时他被奶奶无比地娇惯,说一不二,为一点儿不如意就嚎啕不止,脾气暴躁甚至喜怒无常,动辄满地打滚儿,提些不着边际的无理要求,奶奶常常暗自怀疑是否有什么妖魔勾引了这孩子。五岁的L,一身的坏毛病。但只要奶奶说“看哪快看哪,小姐姐和小妹妹们来啦她们都来看你啦”,五岁的L便从无端的烦恼中走出来,从天翻地覆的哭喊中立刻静下来,乖乖的,侧耳谛听,四处张望,精神焕发。“L--L--!小L你在家吗?”太阳里,天边,很远,或者很近就在门前的绿荫间,传来她们悠扬的呼唤,“L小哥哥——L小弟弟——喂,L你在干嘛呢?”在变化着的云朵里,在摇动着的树叶上,或者月光下矮墙的后面,或者午后响亮的蝉歌中,要么就在台阶上,细雨敲打着的伞面移开时,很远和很近,传来女孩儿们呼唤他的声音。L他便安静下来,快乐起来,跑出门去,把那些女孩儿迎进来,把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摊在桌上倒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毫不吝惜。五岁的L就像换了个人,和和平平安安稳稳跟女孩儿们一起玩耍,五岁的诗人就像个小听差,像个小奴仆,对女孩儿们言听计从忠心耿耿。奶奶又笑着叹气说:“唉!这孩子呀,将来非得毁在女人手里不行。”我记得那时,L相信奶奶说得对,奶奶的话非常正确,就要那样就应该是那样,那个“毁”字多么美妙迷人,他懵懵懂懂感到:是的是的,他要,他就要那样,他就是想毁在女人手里

七岁的L,七岁的诗人,不见得已经知道“真理”这个词了,但我记得他相信真理都在女孩子们一边,在女孩子们手中,在她们心里。尤其是比他大的女孩子,比他大很多,她们是真理的化身。他整天追在一群大女孩儿屁股后面,像个傻瓜,十三、四岁的大女孩儿们并不怎么理会他,不怎么理解他。这没什么,七岁的诗人并不介意。她们走到哪儿L跟到哪儿,她们当中的一个也许两个甚至讨厌这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儿,但是L喜欢她们,要是那时L就知道世界上有“真理”这个词,我想在他而言,跟着她们就是正确,看着她们就是全部的真理了。她们要是也不介意,L就饭也不吃一直跟在她们身旁,无论奶奶怎么喊也喊不得他回家。那些大女孩儿,她们要是讨厌他了他就远远地退到墙根下去站着,看着她们游戏,一声不响,喜她们之所喜,忧她们之所忧,心里依然快乐。她们如果需要他,比如说她们缺了一个助手,噢,那便是诗人L最幸福的时光,那便是真理光芒四射的时候。他帮她们摇跳绳,牵皮筋,帮她们捡乒乓球。他把皮筋李在脑门儿只相当于她们牵在腰间,他垫起脚跟伸直胳膊把皮筋高举过头顶,也只与她们把皮筋牵在的耳边一样高,再要高呢,他就站在凳子上,还要高呢他就爬上了树。大女孩儿们夸奖他,于是七岁的诗人倍受鼓舞,在树上喊:“还想再高吗你们?那很简单,我还可以坐到墙上去你们信吗?”所以,再逢大女孩儿们不理会他的时候,忽视了他,他就爬上墙去。这一下,不料大女孩儿们震天动地地惊叫起来。L以其诗人的敏觉,听出那惊叫之中仍隐含着称赞,隐含着欣赏和钦佩,他就大摇大摆地在墙上走,豪情满怀一点儿都没想到害怕。大女孩儿们就像小女孩和一样吓得乱喊乱跳了,停了她们的游戏,紧聚成一团,仰望诗人,眼巴巴地开始真正为他担忧了:“小心呵——!小心点儿L--!”“下来吧——!快下来吧小L--!”既然这样L又爬上房,在房上跳,像是跳舞,还东一句西一句唱着自编的歌,期望女人们的惊叫和赞美更强烈些,期望她们的担忧更为深切。但是大女孩儿们忽然严肃起来:“你要再不下来,我们就都走啦不管你!”诗人停下来,心中暗自惴测,然后从房上下到墙下,从墙上下到树上,灵机一动把树上未熟的果实摘下来抛给他的女人们。树下的大女孩儿们又是欢声笑语了,漂亮的衣裙飘展飞扬,东一头西一头争抢着酸涩的果实。“再摘些!L-L一再摘些!”“喂——小L,多搞些,对啦摘些大的!”“喂喂,L--我还没有呢!我要几个大的行吗小L--?”多么快乐,多么辉煌,多么灿烂的时光!树叶间的L和蓝天白云中的诗人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蜜和骄傲……可是功亏一篑。我记得,L从树上下来的时候裤带断了,小男孩L的裤子瀑布般飘落下来,闪眼间一落到脚,而且七岁的诗人竟然没穿裤权儿。功亏一篑差不多是葬送了大好河山!我看见,我现在还能看见,他那朵尚未开放的男人的花蕾峭立在光天化日之下。L万万没料到,几分钟前的光辉壮举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竟以几分钟后这空前的羞辱为结束。他相信那是莫大的羞辱,他真不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大难临头。在大女孩儿们开心的讪笑声中,诗人一边重整衣冠,一边垂头落泪……

79

十岁。L十岁,爱上了一个也是十岁的小姑娘。

那是诗人的初恋。

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未,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身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

那个女孩儿呢,也就不再是跟画家一样的九岁,而是跟诗人L一样,十岁。

如果在那个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九岁的Z走出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没有再听见那种声音——“她怎么把外面的野孩子带了进来……怎么能让她把他们带进来呢……”那么他,就是十岁的L。或者他听见了——“……她怎么把那个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怎么把他们带了进来……”但他不曾理会,不曾牢记,或者一直都没来得及认为这样的声音很要紧,他站在台阶上一心与那女孩儿话别,一心盼望着还要再来看她,快乐,快乐已经把这男孩儿的心填满再没有容纳那种声音的地方了,那么这样的一个男孩儿,就不再是九岁的画家Z,而成为十岁的诗人L。

那个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岁的L告别十岁的女孩儿,那时不再是冬天,那个融雪时节的寒冷的周末迅即在我眼前消散。L走过一家小油盐店,走过一座石桥,沿着河岸走在夕阳的辉照里,我记得那时满目葱笼,浩大的蝉歌热烈而缠绵,一派盛夏景象……

但如果这样,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谁呢?

这样的话,她也就不再仅仅可能是未来的女导演N。

她是另一种情绪了。

她既像是未来的女导演N,又像是未来的女教师O。另一种情绪,在少女N和少女O之间游移不定。这情绪有时候贴近N,有时候贴近O,但并不能真正附着于她俩中的任何一

这样,在少年诗人初恋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见了另一个少女——T。当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绪中一时牵连、重叠,无从分离无从独立之时,少年诗人狂热的初恋把她们混淆为T。

这情绪模模糊糊地凝结成T,是有缘由的:有一天,当我得知诗人L不过是单相思,T并不爱他,T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一天,O和N就还要从模糊的T中脱离出来,互相分离,独立而清晰;爱上F的那一个是N,爱上WR的那一个是O。那一天L的初恋便告结束,模糊的T不复存在。至于模糊的T能不能成为清晰的T,能不能是确凿的T、独立的T,现在还不能预料。

现在,沿着河边的夕阳,沿着少年初恋的感动,沿着盛夏的晚风中“沙啦啦…沙啦啦……”树叶柔和爽朗的呼吸,诗人一路吹着口哨回家,一路踢着石子妙想联翩,感到夕阳和晚风自古多情,自己现在和将来都是个幸福的人。诗人L一路走,不断回头张望那座美丽的房子,那儿有少女T。

80

可能有两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母亲去打油、打酱油打醋、买盐。因为,那座美丽的楼房旁边有一家小油盐店。

几十年前有很多那样小油盐店,一间门面,斑驳的门窗和斑驳的柜台,柜台后头坐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掌柜。油装在铁皮桶里,酱油和醋装在木桶里,酒装在瓷坛里,专门舀这些液体的用具叫作“提”,提柄很长,慢慢地沉进桶里或者瓷坛里,碰到液面时发出深厚的响声,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声音。那深厚的声音,我现在还能听见。小油盐店座南朝北,店堂中不见阳光。店堂中偶尔会躲进来一两个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里的油盐早日用光,那样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盐店去了。提着个大竹篮,篮中大大小小装满了油瓶,少年诗人满面春风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对岸,一直沿着河岸走,灌木丛生垂柳成行,偶尔两三杆钓竿指向河心,垂钓的人藏在树丛里,河两岸并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高一声低一阵到处都是鸟儿的啼啭,沿着河岸走很久但这对诗人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刻,并不觉得其路漫长。然后上了小石桥,便可望见那座桔红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样灿烂,就在那家历尽沧桑的小油盐店旁边。

老掌柜一提一提地把油灌进L的瓶子里。把那么多瓶子都灌满要好一阵子,少年L便跑出油盐店,站在红色的院墙外,站在绿色的院门前,朝那座美丽的楼房里忘情地张望,兴奋而坦率。不,他对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灿烂的色彩并不重要,神秘的内部构造对他并不重要,因为现在不是画家Z,现在是诗人L。在诗人L看,只是那女孩儿出现之时这房子才是无比地美丽,只是因为那女孩儿可能出现,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寻常,才使他渴望走入其中。自那个冬天的下午之后,画家Z虽然永远不会忘记这座房子但他再没有来过。画家Z不再到这儿来,不断地到这儿来的是诗人L。单单是在学校里见到她,诗人不能满足,L觉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间离自己过于遥远,过于疏离。L希望看见她在家里的样子,希望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或者,仅仅希望单独被她看见。这三种希望,实现任何一种都好。

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干嘛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干嘛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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