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6.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137

女教师O与WR在河边分手时,久违的画家Z的消息,便又在我的耳边隐隐涌动了。他在哪儿?其实他就在O走去的方向,在河对岸那片灰压压的矮房群中,无论是“过去”还是“昨天”Z都在那儿,离O不远的地方。现在他离O更近了——不是指空间距离而是指命运的距离有了变化。这变化预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但忽然之间他们的命运就要合为一路了。只有上帝看得见,由于WR与O的分手,在O走向Z的几十年的命途上,最后一道阻碍已经打通。

上帝从来是喜欢玩花样儿的,这是生命的要点,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据,你的惊奇、不解,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执迷和所谓彻悟,全系于上帝的这种爱好。

我时常想,O若是取一条直线就走向Z呢(从那个融雪时节的下午,那个寒冷的冬夜,不经过WR不经过十几年的等待或者耽搁,小姑娘O一直走向Z,走进少年Z直至青年Z的生活,那会怎样呢)?那,很可能,Z就不是今天的Z,就不是画家Z,O也就不会是现在的以及将来的O。也就是说:O取一条更近的(或另一条)路走向Z——这个命题是不成立的。生命只有一次,上帝不喜欢假设。O只能是一种命途中的O,只能是这样命途中的O,z也只能是如此命途中的Z,你就是你的命途,离开你的命途就没有你。

正是O向Z走来而尚未走到的若干年中,Z成为画家,成为O可以走到的Z。

138

Z生来渴望高贵和美丽,但他生来,就落在平庸或丑陋之中。

九岁的那个冬夜之后,他所以再没有到那座美如梦幻般的房子里去找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未见得全是因为那儿的主人把他看作“野孩子”,当然这是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如果他能够相信,他有理由不被他们看作“野孩子”,那么,深深的走廊里流过的那一缕声音也许就会很快地消散。如果他有理由相信,他的位置只是贫穷但并不平庸并不丑陋,那缕声音就不会埋进他的记忆,成年累月地雕刻着他的心了。如果母亲没有改嫁,没有因此把他带进了一种龌龊的生活,那样的话,当那些飞扬神俊的音乐响起来也就可以抵挡那一缕可怕的声音了,画家Z就可能与诗人L一样,仍会以少年的纯情去找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了。

但母亲的改嫁,把一个男孩儿确定为Z了。

139

母亲的本意是改嫁一个普通工人,她逐年逐日地听懂了叔叔的衷告,相信唯此可以利于儿子的未来。但是,Z的继父是一个工人却并非一个普通工人。母亲所谓的“普通工人”其实是一个抽象概念,我想,在她的心目中恰如在当时的报纸书刊里,只是一个阶级的标本或一种图腾的刻画,然而Z的继父却是一个血肉的现实,有其具体的历史、心性和爱好。比如我记得,他除了是一个工人还是一个戏迷加酒鬼,二胡拉得漂亮以及嗜酒如命。

在老城的边缘,在灰压压的一大片老房与残损的城墙之间,有一条小街,在我的印象里Z的继父从生到死都住在那儿(他说过,他的胞衣就埋在他屋前的地下)。这小街的名字并不需要特别指出,若干年前这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小街,名字并不能分清它们。所谓小街,不宽,但长,尘土和泥泞铺筑的路面,常常安静,又常常车马喧嚣,拉粮、拉煤、拉砖瓦木料的大车过后留下一路热滚滚的马粪。我记得那样的小街上,有个老人在晨光里叫卖“烂~糊芸豆——”,有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在午后的太阳里喊“破烂儿~我买——”,有个独腿的男人在晚风中一路唱着“臭豆腐~酱豆腐——”。我记得那样的小街上通常会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处自来水供半条街上的居民享用,空地上经常停着两辆待客的三轮车,车夫翘着脚在车座里哼唱,空地上总能聚拢来一伙闲人慢慢地喝茶、抽烟,或者靠一个膀阔腰圆的傻子来取得欢笑,空地的背景很可能是一间棺材铺,我记得有两个赤膊的汉子一年四季在那儿拉大锯,锯末欢欣鼓舞地流下来,一棵棵原木变成板材,再变成大的和小的棺材。那样的小街上总会有一两棵老槐树,春天有绿色的肉虫凭一根细丝从树上垂挂下来,在空中悠荡,夏天有妇孺在树下纳凉,年轻的母亲袒露着沉甸甸的Rx房给孩子喂奶,秋天的树冠上有醒目的鸟儿的巢穴。那样的小街上,多数的院门里都没有下水设施,洗脸水和洗菜水都往街上泼,冬天,路两旁的凹陷处便结起两条延续数十米的冰道,孩子们一路溜着冰去上学觉得路程就不再那么遥远。那样的街上,不一定在哪儿,肯定有一个卖糖果的小摊儿,污蒙蒙的几个玻璃瓶子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一如装着孩子们五颜六色的梦想。那样的街上,不一定在什么时候,肯定会响起耍猴戏的锣声,孩子们便兴奋地尾随着去追赶一个快乐的时光。我记得那样的街口上有一展旗幡,是一家小酒店。小酒店门前有一只油锅,滚滚地炸着丸子或者炸着鱼,令人驻步令人垂涎,店堂里一台老式的无线电有说有唱为酒徒们助兴,掌柜的站在柜台后忙着打酒切肉,掌柜的闲下来时便赔着笑脸四处搭讪,一边驱赶着不知疲倦的苍蝇。傍晚时分小酒店里最是热闹,酒徒们吆三喝四地猜拳,亮开各自的嗓子唱戏,生旦净末丑,人才济济。这时,整个小酒店都翘首期盼着一位“琴师”,人们互相询问他怎么还不来,他不来戏就不能真正唱出味道。不久,他来了,瘦瘦高高的,在众戏迷争先的问候声中拎一把胡琴走进店门。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就是Z的继父。众人给他留着一个他喜欢的座位,他先坐下来静静地喝酒,酒要温得恰当,肉要煮得烂而不碎,酒和肉都已不能求其名贵,但必要有严格的讲究。据说Z的继父的父亲以及祖父,都曾在宫廷里任过要职。酒过三巡,众望所归的这位“琴师”展开一块白布铺在膝上,有人把琴递在他手里,他便闭目轻轻地调弦,我猜想这是他最感到生命价值确在的时刻。众戏迷开始兴奋,唱与不唱的都清一清喉,掌柜的站到门边去不使不买酒的戏迷进来。不要多久店堂里琴声就响了,戏就唱了,那琴声、唱声撞在残损不堪的城墙上,弹回来,在整条胡同里流走,注入家家户户。

我曾被那样的琴声和唱声吸引到那样的一家酒店门前,在老板的疏忽之间向店堂里探头,见过一个瘦瘦高高的拉琴的人全身都随着琴弓晃,两条细长的腿缠叠在一起,脚尖挑着鞋,鞋也在晃但绝不掉下来,袜子上精细地打着补钉。我想他就是Z的继父,袜子上精细的补钉必是Z的母亲所为。

小酒店里的戏,每晚都要唱很久。

小酒店里的戏通常是以一两个醉鬼的诞生而告结束。人们边唱边饮,边饮边唱,喧喧嚷嚷夹笑夹骂,整条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枕。忽然间哪个角落里的唱腔有了独出新载的变化,或唱词中有了即兴的发展,便是醉鬼诞生之兆。这样的醉鬼有时候就是Z的继父。如果琴声忽然紧起来,琴声忽然不理会吟唱者的节拍,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杀出重围独自逃离了现实,那就是Z的继父醉了。“琴师”的醉酒总是这样,方式单调。众人听见这样的琴音便都停了唱段,知道今宵的杯该停了戏该散了,越来越紧的琴声一旦停止,就单剩下“琴师”的哭诉了。我曾见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在小酒店昏黄的灯下独斟独泣,涕泪满面絮絮不休,一把胡琴躺在他脚下。我感到这个人就是Z的继父。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去问他到底要说什么。众人渐渐散去,由着他独自哭诉。众人散去时互相笑道:他家的废酒瓶今夜难免要粉身碎骨了。这样的预言很少失败。

Z的继父哭着说着,忽觉左右没了人影,呆愣良久,再向掌柜的买二两酒,酒瓶掖在腰间,提了琴回家。一路上不见人,惟城墙在夜空里影影绰绰地去接近着星斗,城墙上的衰草在夜风中鬼鬼怪怪地响,Z的继父加紧虚飘的脚步往家跑。进了家门见家人各做各的事似乎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悲愤于是交加,看明白是在家里更觉得应具一副威风,就捡几个喝空的酒瓶在屋里屋外的墙上和地上摔响。绝对可以放心,他醉得再厉害也不会糊涂到去砸比这再值钱的东西。

头一次见他撒酒疯,Z的母亲吓得搂紧Z,又用身体去挡住Z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但是那个仅比Z大三岁的姑娘——Z的异父母姐姐M,却似毫无反应,不慌也不哭,只是有些抱歉般地望一望她的继母。M是个早熟的女孩儿。

事后M对继母说:“老是这样,没事儿,他不会再怎么闹,最多是连着睡上两天。”

其时Z的继父正一动不动地睡着,鼾声已经连续响了二十四小时。

“你的亲生母亲得的什么病,怎么会那么年轻就……?”继母问M。

M这时才落泪,无声地落泪很久,说:“她没死。她活着。她带着我的六个妹妹,回南方去了。”

“为什么?”

“他,”M示意那睡者,“他挣的钱,也许,还不够他一个人喝酒的呢。”

“干嘛,你不跟你的亲妈走?”

M低下头,噙着泪摆弄自己的手指。忽然她醒悟到了什么,抬眼看着继母说:“可我爸,他不坏。”那眼神那语气,都像是为她的父亲说情,而且不见得是为一个父亲,更像是为一个男人,一个已经被抛弃过的男人。

Z母一时不知如何应答。M之懂事,令Z母怀疑她的实际年龄。

不过我以为实际年龄是不重要的,对于一篇小说尤其是对于我的一种印象而言,那是不重要的,甚至是无意义的。

这时九岁的Z插话进来:“他为什么不坏?”

“他是个好人。”M对Z说。

“他哪儿好?好个屁!”

母亲喊Z:“不许胡说!”

M吃惊地望着这个弟弟。很久,她扭过脸对继母说:“我爸,他连做梦想的都是,我能有个弟弟。”

母亲搂住这对异父异母的姐弟,对Z说:“你有了一个,好姐姐。”

Z看着M,不言语。十二岁的M拉一拉Z的手,看样子九岁的Z不反对。

这时,屋子里忽然蹿起一阵臭气,而且一阵阵越来越浓重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Z最先喊起来:“是他,是他!”喊着,向屋外逃跑,其状如受了奇耻大辱。

原来是那醉者,在沉睡二十四小时之后感到要去厕所,他挣扎着但是尚未能挣脱睡魔的控制,自己先控制不住了……

140

Z对那一阵浓烈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至在随后的岁月里Z只要走进继父的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立刻旋蹿起来,令Z窒息。或者那气味,并不是在空间中而只是在Z的嗅觉中,频繁出现,成为继父家的氛围。Z的心里,从未承认过那是自己的家。

那天他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跑过那条小街,一直跑上城墙。少年Z跪在城墙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直到肠胃都要吐出来了,那污浊庸卑的味道仍不消散。

城墙残损破败,城砖丢失了很多。附近的民宅很多是用城砖盖的,拥挤的民宅之中,有城砖砌起来的鸡窝狗舍。那古老的城墙,很多地方已经完全像一道黄土的荒岗了,茂盛的野草能把少年Z淹没,其间有蟋蟀在叫,有蛇在游,有发情的猫们在约会,有黄鼠狼的影子偶尔流窜。Z跪在荒草丛中,看着城墙下灰压压的大片民房,点点灯火坚持着亮在那儿,似无一丝生气,但有喊声、唱声、骂声、笑声和哭声从那洞穴似的屋顶下传出,有不过是活着的东西在那洞道一般的胡同里走动,我想Z可能平生第一次怀疑:那为什么肯定是人而不是其他什么动物?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重生84,从养鱼开始

重生84,从养鱼开始

无色非龙
重生84,成为国营农场小职工。卢昌华重活一世,想着家致富,从学习如何养鱼开始!不料,翻阅《中国淡水鱼类养殖学》,竟然激活了养殖技能。“淡水鱼养殖知识掌握1/1oo”阅读1oo次,放奖励:1、鲤鱼鱼苗1ooo尾。2、鲤鱼生长促进剂1o瓶。激活“鲤鱼养殖初级掌握(生长周期-1o%)1ooo/5ooo”成功养殖5oo... 《重生84,从养鱼开始》
都市 完结 279万字
商女为妃:世子大腿缺挂件吗

商女为妃:世子大腿缺挂件吗

歪宝
什么,要烧死她的竟是她的好夫君?!他昔日一钱不值,她家财万贯时,助他,帮他,辅佐他。他今日功成名就,却要杀妻另娶!她活活被烧死,一醒来,却现自己回到了准备嫁他的十六岁那年。呵,有幸重活一世,且看她如何毁他,虐他,磋磨他!... 《商女为妃:世子大腿缺挂件吗》
都市 连载 299万字
赘婿真香

赘婿真香

大明湖判
苏婉儿呵斥:“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叶晨嬉皮笑脸:“这话说的,没错就不能让你骂两句吗?”别人都说我是吃软饭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吃软饭,唔,真香!... 《赘婿真香》
都市 连载 70万字
四合院:震惊!聋老太太有喜了

四合院:震惊!聋老太太有喜了

我不肥
关于四合院:震惊!聋老太太有喜了:苦逼的原主相亲不下百次,都被聋老太太搅黄了。本想找她算账,却被傻柱一拳打到归西。穿越而来的他,为报“夺命”之仇,直接给聋老太太送上一张“怀孕符”。然后,聋老太太有喜的消息炸翻四合院!
都市 连载 157万字
说谁偶像派呢

说谁偶像派呢

卡尔德隆到大都会
“这谁啊!这么能装!”(挤开人群)“我靠,整这么多人,他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吗?”(终于挤进来咧!)“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排场!”(掏手机开录)“哇~卫阳~卫阳!!”“啊~是卫阳!!”(真香现场,激动到一度破音)这是从o7快男开始出道,成就全能偶像的人生之路!
都市 连载 5万字
骆麟萧济川

骆麟萧济川

关河万里自当归
【外柔内刚女中医x民国醋王小西医】乱世多风雨,人间少离别。行医世家突遭变故,十三岁的少女黛秋带小郎君文蓝桥流放关外,在颠沛流离中成长为一名女医。救人救疫,黛秋在行医中看尽人间疾苦,国难当头,黛秋破陈规,开门收徒传承医道。蓝桥西医学成,中西医是相争还是相助?一双照病镜,两颗医者心,乱世风雨,一对壁人携手前行。
都市 连载 13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