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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床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黄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草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

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去,那位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

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

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黄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

追上清晨拥挤的公交车,艾默抓住吊环,混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

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黄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穿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解放碑。

艾默一怔,抬眼望向车窗外,只见繁忙的马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并没有看见什么碑刻……但那三个字钻入耳中,却无比熟悉,仿佛早已听闻过无数回,甚至亲见过无数回。

那是字里行间一次次曾见过的记忆。

我再一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经过面目全非的街市,看见从前常与同学相约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建新的立碑。他们说那是人民解放纪念碑,可我分明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叫作抗战胜利纪功碑,那时它还没有竣工,现在它已改头换面。他们说胜利属于人民,功勋属于人民,我们是被人民选择的胜利者……可是,妈妈,无论我以什么样的面目归来,荣耀或是耻辱,胜利或是失败,永远都无法再让你们看到了。

留在残破信纸上的字体,墨迹洇晕,模糊的文字却烙印在记忆深处。

当自己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

当妈妈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已是外婆辞世前的最后一刻。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铄的外婆,年过花甲还能弹琴歌唱的外婆,却在偶然一次摔倒后,因脑溢血陷入昏迷。妈妈赶去医院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际,外婆醒了过来,留下最后的嘱托给妈妈……可起初,妈妈以为那只是她神志不清时的胡话,根本不曾想到那毫无来由的一句话,竟是外婆最后也未能完成的心愿。

外婆隐瞒了半辈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后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连对她自己的独生女儿也从未提起。她或许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还不愿早早将这秘密告知后代,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样匆忙,再也来不及说一个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话。

收拾外婆遗物时,竟没人发现她藏得那样隐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后,老屋子即将拆迁,妈妈回去收拾旧物,才在收存着自己童年旧衣物的箱子底部发现了那个锁已锈蚀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旧日记本,连同十几封从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黄,其中几封还留有边缘烧焦的痕迹。

妈妈用了一整晚将日记和所有信件读完,终于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开了……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外婆说,她要回家。

当时妈妈并不明白,只以为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胡话,或许她是想从医院回家,或许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阔别多年的家人……妈妈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过世很早,许多年来只有外公与她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被妈妈问起家里先辈的事,外婆向来只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时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在墓园里,化为一抷黄土,直至此时妈妈终于从残存的信件里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开满白茶花的,留下她与父母晏晏欢笑的“茗谷”。

循着日记中的线索,妈妈找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

废宅里荒草过腰,野藤蔓延,残垣断壁间高已过人的两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开。

那一年,艾默十一岁,对这一切依然毫无所知。

五岁前的记忆茫然一片混沌,关于外婆的音容笑貌,如同那些零散泛黄的信,大半已遗失或烧毁,不复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终于离婚,艾默被送到封闭式寄宿中学,与常年为工作奔波在外的妈妈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自幼在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的艾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龄,对父母失败的婚姻心存阴影,与家人的隔阂愈久愈深。母女二人从未坐下来尝试过沟通,感情日渐疏离;父亲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俨然与路人无异。

年少的艾默习惯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没有父母,一个人也要过下去。不料这个念头,却在五年后成真。

那天,艾默在学校突然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堆管子和仪器之中,虚弱地朝自己微笑。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命运一贯悭吝,但在悭吝之余故意留给人一线仁慈。命运在带走母亲之前,留给了艾默两个月的时间朝夕陪伴在她身边——准确地说是六十三天。

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妈妈说她已经很幸运,还有时间弥补亏欠女儿的亲情,还来得及向女儿说出埋藏多时的秘密和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寻觅来的线索。外婆和她自己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只能留给艾默去继续追寻了。

妈妈在病床上,亲口讲述了来自曾外祖母的日记本里,那一段衣香鬓影的尘封往事,以及记载在外婆信件里的支离破碎的后续故事……那是外婆几十年前便开始写给她的母亲,却从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书。

“最早的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二年,最后的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九年,间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里她曾请求你的曾外祖母原谅她不愿在那个时候回家,她说她已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没有洗雪耻辱之前,无颜踏进家门,无颜再做霍家的女儿……她要亲上战场杀敌,以日本人的鲜血清洗自己蒙受的耻辱,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

母亲含泪复述外婆信中的话。

“可是到了最后一封,她已经得知你曾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亲再也收不到这些信了……可她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封信,把所有不能说的话,也许是后半辈子再没机会说出的话,全都写在了信里,说给已经辞世的母亲听……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

外婆留下的这些信,连同曾外祖母的一本日记,母亲翻来覆去已不知读过多少遍,却有一个疑问始终猜不透。

“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庆,那时你曾外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们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是,她手里又怎么会有你曾外祖母这本日记?难道是当年离家时带走的,还是说,她们回来又见过?不……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后的信里提到,他们骗了她,答应帮她寄给她母亲的信,从来就没有寄过,连最初写给家里报平安的信,也被他们销毁了。”

车子一个摇晃,在转弯处减速,艾默没站稳,几乎撞在旁边乘客身上。身侧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地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看见身侧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湿晨雾缠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早,只从照片上见过他模糊的面貌,在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笑起来也是这样和善温厚。虽然他并不怎么英俊,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无论年轻时还是暮年时,都像她身后笃稳坚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样的家庭,见过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样的人中龙凤,见过那样一段缱绻刻骨的传奇,到她自己的姻缘,却是甘于寻常,甘于平淡无奇——

“妈妈,你想不到罢,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嫁给了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怎么会说话,不懂得风花雪月,有时还挺傻气,更没什么权势地位……若是从前,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他会陪我走很远的路去看油菜花,会打热水帮我洗手,会煮一锅煳烂的小米粥给我吃……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是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哎,我真傻,他怎么能跟爸爸比,只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爸爸心志坚毅,苏从远这个人,若认定一桩事,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妈妈,你别笑话,我悄悄告诉你,他便是这样找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才终于将我找到的……总之,他是一个好人,等你看见他的时候,只希望别太嫌弃。从前你说我娇纵,不懂珍惜旁人的好,这话直到彦飞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只是已经迟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对彦飞的思念,又再错过了Ralph……那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是喜欢过他的,妈妈,你一定一早就看出来了吧,在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便不许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是个真正的绅士,是我心中永远的绅士,他的好,我再也报偿不了,有的人错过一时便只能抱憾一世。妈妈,你却比我幸运,真的,不要怪我又说这个话。我失去了彦飞和Ralph,现在再不想错过苏从远,或许他是我这辈子可以遇到的最后一个好人。我终于还是害怕了孤独,妈妈,难道你不怕吗,难道薛叔叔他不怕吗?我,你们,每个人都已孤单得太久了。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和四莲嫂嫂一起回来,全家人团聚,那时候妈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真希望这一天可以快些到来,我真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你身边。”

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艾默转过脸,不让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曾外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

抗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内战的枪声已打响——从那一天起,她和苏从远、章秋寒和赵任志、母亲和薛叔叔,就将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水火不容的两端。

当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离开延安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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