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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都不懂吧?”她的手臂终于环绕住了他的脊背。

“不至于。”哥儿把头埋在她肩窝处,像是在笑。

“你行过这回事?”问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自然而然地亲吻他,“是和你房里的丫鬟?还是堂子里的姑娘?你应该没去过那种地方吧,老爷管得那么严……”

他发狠地拽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脖颈弯出一个弧度。她痛得说“哎呦”,他就在此刻按住了她的胯部,他降临。她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得比魂魄还要轻。像是轻轻松松从高处被抛下来,长风浩荡,直直地从里面吹得畅通无阻。她咬住了嘴唇,一阵眩晕。那么险,那么陡峭,可是她觉得快乐。她知道自己该死,从此以后,即使有天真的死在那祠堂里,真的被他们喂了药沉了潭,也不算冤屈。可反倒正是因为弄懂了为什么不冤屈,她也弄懂了为何云巧她们那么舍不得她死。

哥儿终于倒在她身旁,呼吸把她胳膊内侧的肌肤吹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该去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她总对老爷做的那样。她故意地,继续问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你真的去找过勾栏里的姑娘?老爷不知道吧?”她清楚,此时,这个孩子已经丢盔弃甲,不再有力气凶暴地对待她。老爷就这样重新回到了这个房间里,她虽然看不见哥儿脸上的神色,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慌乱。她的手指还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的,这孩子凑了过来,潦草地抱了抱她,但是她推开了。她听着他默默地摸黑下了床,听见他捡起衣服,他朝门边走的时候踢到了一张圆凳——他似乎赶紧停下来扶住了它。所以令秧确信他会守口如瓶。管家娘子默契地进来,静静地把他带了出去。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有那么一刹那,应该是哥儿的脸庞贴在她怀中的时刻,她险些脱口而出:“老爷想喝茶么?”随后她好像真的看见了唐简,每次云雨结束的时候,他脸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哥儿身上似乎也有——虽然看不见脸,可是他们手指交缠的时候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忧伤的源头是唐简,她的夫君,她在这似曾相识的忧伤里,安心地流着未亡人的眼泪。

她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再怕死了。

三日之后,唐璞的随从们又把令秧带到了祠堂。

六公端详着这命不该绝的妇人,清了清嗓子:“唐王氏,既然唐氏一族的香火要靠你延续,殉夫的事情,就暂且不提。”这妇人恭敬地叩了个头,清脆地回答:“令秧感激不尽。”就在此时,一只麻雀无声地飞过来,悄悄地停歇在祠堂的门槛上。

“只是现在,你须得当着列祖列宗起誓,安分守节,至死不渝。”

“令秧明白。”

“唐王氏。”十一公的嗓子里永远像是卡着一股浓痰,“你要知道,我唐氏一门有多少眼睛看着你。”

她不慌不忙地又叩了一个头:“令秧答应诸位长老,恪守本分,至死不渝,生是唐家的妇人,死是唐家的鬼。必定穷毕生之力,为唐氏一门换得一块贞节牌坊。”

不做唐家的鬼,又去做谁家的?她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

再从祠堂回来的时候,蕙娘问她:“夫人怕是有好久没有见过娘家人了吧?我可以差人去带个信儿,这些天,他们若有空,过来府里住两日,陪夫人说说话儿。”

她说:“不必了。”

令秧是在谷雨的时候发现自己未见红潮的。她耐着性子等了四五天,才告诉云巧她们。管家娘子长叹一声,对着窗子双手合十,用力地拜了拜,念念有词:“当真是菩萨看着咱们呢。”蕙娘笑道:“罢呦,菩萨看着,只怕清算咱们的日子在后头。”虽然口吻讽刺,却是一脸如释重负的喜悦。云巧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硕大的肚子顶得她透不过气,云巧含泪笑着:“我就知道你可以。我当初就知道,夫人就是有这种福气的人。”令秧默不作声,她没觉得有多惊喜,因为自从哥儿进她房里的第一个深夜,她便相信了——她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所有东西。至于她为何坚信满天神佛都会如此偏袒她,她也说不好。

传来了一阵笛声,让满屋子狂喜的女人都安静了下来。“谢先生又在吹笛子了。”云巧怔怔地看着窗棂——随着身子日渐臃肿,她脸上常常浮现这种神情,好像是没有往日伶俐了,可是令秧却觉得她愚钝些的样子更美。“好听呢。”蕙娘将五指伸展在自己眼前,像是打量自己葱管一般晶莹的手指,“难为他,把个简简单单的《点绛唇》吹出这么多故事,依我看,不比那些京城里的乐工差,这么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偏就不喜欢做正经事情。”管家娘子若有所思地朝向蕙娘道:“有件事我这几日总挂着,现在族中上下都盯着咱们府里的女人们,尤其是夫人,谢先生总在咱们家待着,只怕又有人要生事端。”蕙娘面不改色,但是沉默。云巧转过脸道:“人家帮过咱们那么大的忙,现在怕别人嚼舌头就叫人家走,这不是显得我们家太没良心?请他来,原本就是给哥儿请先生,旁人又能说什么呢!等哥儿亲事办了,什么时候能回族学里去念书,再请谢先生回去也不晚。”管家娘子苦笑道:“我也是想着这一层,若是咱们开口请谢先生去,真是没脸——只是这谢先生也有意思,来咱们府里两个多月了,像是越住越惬意了,昨天我看见他在后院墙根下头,跟浇园子的刘二有说有笑……”蕙娘笑了:“他自小就这样,走到哪儿,三不五日便混熟了。”“我是说,他不记挂着家里么?”管家娘子大惑不解,“他家难道没有父母家小?”

令秧好像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了,她知道身边的对话还在持续着,一直谈论着那个神明一般从天而降帮这群女人出谋划策的谢舜珲。可是听不清楚蕙娘回答了什么,然后云巧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因为她心里突然掠过一缕似有若无的叹息。也许,保佑她顺利地怀上这个孩子的,不是菩萨,而是老爷。这念头让她微微一个冷战,却又迅速地柔软了下来。一夜夫妻百日恩,原来是这个意思。她不由自主地,像云巧那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又轻轻把手放回到了膝盖上,她恨这个动作。

哥儿的婚事迫在眉睫,老爷离世快要七七四十九天,难得新娘子家里的老爷夫人通情达理,同意在热孝期内匆忙完成大礼——谁也不想再耗上三年。这新妇娘家姓周,是池州人,算得一方富户。虽说比不得唐家的书香,可到底也出过两个举人。令秧听到云巧她们的话题已经转到这个婚事上来,只听得蕙娘笑道:“咱们谁也没见过新娘子,不过我倒听说是个美人儿,不然也配不起咱们哥儿。当年定亲的时候,老爷还犹豫着,觉得她是庶出,可是听说周家就这一个女儿,周家老爷太太都把她宝贝得什么似的,从小就在周家老太太房里长大,也就不提庶出的话了……我还记得,当日,先头的夫人劝老爷说:老爷想想看,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嫌弃咱们家三姑娘是庶出,不愿跟咱们攀亲,老爷会不会觉得可恶。”蕙娘停顿了半晌,“平心而论,咱们先头的夫人真是宽厚。只可惜走得太早。”管家娘子也跟着叹息,说谁说不是呢。

“走得早点有什么不好?”令秧手肘支着炕桌,慵懒地说,“活到今天又能怎样了?老爷殁了的时候她也过了三十,横竖拿不到牌坊。”一句话轻轻地丢出来,满屋子鸦雀无声。云巧急得顿足:“我的夫人,这话在屋子里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给外人听了去的,赶明儿等哥儿的新媳妇过门了,你做婆婆的说话更不能如此没有分寸……”“我说错了不成?”令秧没有一丝笑意。蕙娘在旁静静地打了圆场:“如今夫人眼里,除却守节倒是没有第二件事。”众人只得尴尬地哄笑。一个小丫鬟就在这时候来了,说是唐璞差人送来了戏单子。管家娘子过去接了,捧给令秧,令秧怔了怔,随即笑着挥手:“你又欺负我不识字。”最终戏单子到了蕙娘手里,蕙娘笑道:“九叔倒真的有心,知道咱们家有孝在身,不好太热闹排场,又怕新娘子娘家亲友笑话,特意把他家的戏班子拿出来,哥儿喜酒的时候,想听戏的去他府上,倒真周全。”云巧像是吸了口凉气:“他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养着一个戏班子。”令秧知道,唐璞这么做,还有一层原因,守孝自然是最冠冕堂皇的说法,但其实,即使老爷仍在,他们目前也未必有能力请戏班子。

蕙娘掩着嘴笑了出来:“叫我说九叔什么好,三天的戏,居然掺进来一个青阳腔的班子,这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了,我们是乡下土财主不成?”管家娘子道:“蕙姨娘怕是有日子没听戏了,青阳腔现在红火得很,况且新娘子是池州人,青阳腔就是从她家乡来的,按说也不算失礼。这毕竟是九叔的人情,我们也不好太狷介……”“老爷最不喜欢青阳腔。又俗又嘈杂,也就是其中滚调还略微中听些。”蕙娘皱眉,“九叔喜欢青阳调也罢了,大喜的日子唱什么《失荆州》,造孽,这个换了,换成《结桃园》。加一出昆腔,《浣纱记》里《游春》那折,是断不可少的。”小丫鬟答应着,蕙娘又眼睛一亮,“对了,把我改过的单子也拿给谢先生看看,他可是个行家。”

令秧知道,蕙娘最喜欢听《浣纱记》,只是她也只能在戏单子上指点一阵,过过瘾罢了。到了正日子,她们几个,还不是因着守孝,绝对不能露面的。也许,能听见些隐约的丝竹声,蕙娘就可以在屋里悄声地哼唱上几句:“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令秧不懂,但是也觉得错落有致,美好得很。

每个人都热火朝天地忙着哥儿的大婚。然后就忙着给令秧请大夫诊脉安胎——自然是换了个大夫,只不过坚持对大夫说令秧受胎已有三个月。大夫自然觉得棘手,三个月的话,胎像未免太弱,于是不停地开各种安胎、调理气血的方子。时不时担忧这样弱的脉象,孩子未必能足月出生。大夫来了三四回,令秧自己也开始觉得,这孩子原本就是老爷的。

白天的事情归白天,夜里的事情,自然不同些。

令秧的贴身丫鬟被蕙娘换了,那是令秧被带去祠堂之后的事情。准确地说,是令秧昏睡时候的事情。原有的那一个丫鬟,自从老爷病重之后,她父母便频频地上来府里,想把她领回去嫁人。当众人人仰马翻地围着被抬回来的令秧的时候,蕙娘没忘记做一件事,即是准了这丫鬟回家。没有别的原因,令秧从此就要带着秘密活上一生,身边那个人必须绝对可靠才行。新来的丫鬟原是老夫人房里的,名叫连翘。长得普通,也不见她跟任何一位主子多说哪怕一句话。也许是名字真的取对了,她最擅长的便是给老夫人煎药,一天几趟,什么火候,什么时辰,什么药引——任凭大夫的方子和指示如何复杂,也没出过丁点差错。后来老爷卧床不起了,煎药的事情自然也由她承担起来——常常出入府里的大夫们早已习惯直接把药方交代给连翘。只要是守着药罐,她的神情就安逸得不得了,无论需要多早起来多晚去睡,都是怡然自得,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倦意。简直让人怀疑,她怕是希望府里每个人都常年病着才好。蕙娘静静旁观了几年,觉得在此时把她调到令秧房里,算是妥帖的。不知道是连翘太安静,还是令秧太粗心,从祠堂抬回来以后令秧缩在床上发了三天的呆,连翘也不言不语地伺候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令秧终于发现,给自己端药进来的是张陌生的脸孔。

陌生,但是安宁。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里的人,却惊觉为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说:“夫人该喝药了。”然后垂着眼睛,对着那盅汤药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药里有涟漪。这样的笑容看久了,令秧会觉得,自己那么害怕喝药实在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静时哥儿会到她房里来,还要不体面。

也许连翘睡觉很轻,总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连翘轻轻地晃醒,连翘一言不发,灯也不点,弯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她的呼吸吹着令秧的脸,不知为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劲道。然后连翘就沉默地点起一支小小的蜡烛,萤火虫一般,轻巧地走到门边放哥儿进来。然后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开被子,裹挟住男人的体温。等哥儿走的时候,黑暗中,她能听见连翘行走时空气里细碎的颤动,接着就是门被闩好的声音。接下来,就剩下等着天亮了。天亮的时候,令秧和连翘之间,从不谈论夜里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连翘交代过什么,既然无从开口,不说也罢了。深夜的合谋让令秧有了种奇怪的顾忌,当她需要连翘做什么事的时候,从不开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视她一下,连翘自会走上来;若是连翘不在跟前,她宁愿满屋子兜着圈地寻她,也不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寻见了,连翘轻轻说声:“夫人叫我就是。”她便像是松了口气那样,她总不好说,她不好意思直接叫连翘的名字。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胧中她听见连翘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夫人,哥儿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现今不同以往了……”那应该是她第一次真切地从连翘嘴里听见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连翘不开口,她就可以假装连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连忙说:“叫他进来吧,我同他讲,这是最后一次。”她打断连翘,是因为她不想听到连翘说“现今”究竟哪里“不同以往”。事情发生了便发生了,可是说出来,就是胆战心惊。

哥儿凑近床沿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床头的雕花。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令秧知道那代表疼痛。她的手掌慢慢覆盖到他的胳膊上,手指触到了肘部那两个浅浅的窝,他低声说:“不要紧。”令秧的手骤然抽回来:“你不能再来了。现今不同以往,不能伤了孩子的胎气……”她自己也惊讶居然重复着连翘的说法,“这是老爷的孩子。”说完,她自己也吓住了。她索性咬了咬牙,心里有种手起刀落的痛快:“你也是要娶亲的人了,新娘子来了以后,要好好待她。从此以后,你就真的是大人了。她给你生儿育女,你要做的无非是好好用功,考个功名,支撑起咱们家……”哥儿从床边站了起来,暗夜里她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点瘦削的轮廓。“我拜托你。”令秧的声音沉了下去,“云巧的孩子,还有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千万记得,看顾着他们。”她听见哥儿在笑,然后笑着说:“夫人教训得是。”

她笑笑:“等亲事办完了,就不能再总是‘哥儿哥儿’地叫你了。蕙娘也说过,以后,下人们都得规规矩矩地叫‘少爷’呢。”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

连翘擎着那段蜡烛走了过来,转过身去闩门的时候,幽幽的一点亮光就不见了。好像幻化成了她清冽的声音:“夫人睡吧,现在放心了。夫人最要紧的就是养身子安胎,剩下的什么也别想。”

“你过来,在我床头坐一会儿,好不好?”

连翘斜着坐下来的时候,吹熄了蜡烛。黑暗重新摧枯拉朽。令秧像得了大赦那样拉住了连翘的手。

“你稍稍坐一会儿就好。”令秧觉得连翘的手很凉,可是凉得舒服。

“不妨事,夫人只管睡,我原本四更天就起的,现在也差不多了。”自然是看不到连翘的脸,不过令秧觉得她笑过。

“你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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