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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城市网似的街道上,纵横交错流淌着的车辆,从高处向下看,就像一行行甲壳虫,不晓得其中哪一只,就是年轻人燕来开的,紫红色,七成新的桑塔纳,顶灯上是“出租”两个字,而不是像有些车标着公司的名字,比如“大众”,比如“强生”,比如“锦江”。这说明燕来所在的只是一个小公司,名不见经传,照那些大公司的傲慢的出租车驾驶员的话,就是“野鸡车”。停在马路边,乘客与司机为了绕没绕道,打没打计价器,或者计价器准不准,争执不休,甚至需要请来交警仲裁的,多是这类“野鸡车”。行驶在马路上,经常被大公司的车强行超车,你让了他,他还要回过头骂一声:野鸡车!交警也是势力眼,专门要找他们罚,一点不肯通融,训斥起来就好像训斥孙子。总之,乘客,交警,同行,都看他们不起,都是他们的“爷”。所以,在这汹涌澎湃的车流中,你想象不到里面有多少颗战战兢兢的心。就是这许多战战兢兢的心,合成这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势。看上去,这城市的街道凛然极了,就好像盛典的庆礼一般,在红绿灯的指挥下,或是一并停下,占满整条马路,或是一并全速向前。金属的激流,滔滔淌过水泥的河床。看起来,它们出多么的目标一致,可你倘若能进入局部,就听见他们彼此在骂娘,并且互相算计着,如何插入邻近车道上的车队,又如何不让别人插入进来。在这激越的城市交响曲中,其实嵌着多少嗡嗡营营的音节。

阳光从高楼后面嶙峋地照射进来,金属的车身在光和影中明暗交替。有时候,陡然地,会有反光像利器一般拔起,横空扫射一遍,再又陡地收回。这些光的运动增添了城市质地的硬度,本来,这城市的材质还比较吃光,比如屋顶的瓦,拉毛的外墙,木头的门和窗,卵石的路面。这些材质里面大约含着有机物,就比较短寿和易朽,如今,它们都成了新式建筑材料的嵌缝的泥灰,很快就要剥落掉了呢!这簇簇新的城市,光鲜得要命,由各种几何体分割空间,边缘都是光滑不起毛的,这就加强了光的锐度。太阳光在里边折射来折射去,阴霾也在里边涌来涌去,像回声一样,有了拖尾。那一只只的铁皮甲壳虫,就在里面穿行而过。一旦进入了甲壳虫的行列,便身不由己了,不动也得动,无法停下来。坐在这铁壳子里,手扶方向盘,脚在制动器上,看起来很能做主的样子,其实呢?怎么说,透过车窗,看见上街沿下街沿走着的行人,觉着他们才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且一身轻便,不像他们,披盔挂甲。这城市,这样巨大又强悍的一座,怎么搭得到它的脉?怎么谈得上息息相关?

燕来上路的头几天,他眼睛只敢看前边,不自觉地跟了前边那辆车跑。有几次,他分明看见路边有人扬招,可他就是开不过去,停不下来,好像被前边那辆车牵住了似的。等到前边的车变了道,插进转弯的车道,因他没本事插进去,就只能盯上再前边的那一辆。有一回,前边也是一辆出租车,司机显然发现了这奇怪的跟梢,在高架下等红绿灯时,就推开车门,走到燕来的车跟前,敲敲窗玻璃,说:朋友,什么意思?燕来羞得转过脸去,那人瞪视了他一会儿,回到自己车上。等到换灯,燕来不由自主还是跟它大转过去,简直鬼使神差。他心里令自己,离开它,却就是离不开,甚至很危险地跟着它闯了一回红灯。看得出那家伙是有意的,想甩燕来,无奈甩不脱,燕来也对自己无奈。有几次准备足了反方向转,不料又是单行道。他心里嘟囔着:这不能怪我,朋友!看起来,他竟不像跟他,而是追他了。纠缠一段,到了一条略微僻静的马路,那辆车忽然间掉个头,燕来没这个技术,掉不过去,眼见那车与自己交臂过去,驾驶员摇下车窗,对燕来说了声:朋友,再会!燕来与“朋友”终于分道扬镳,心里真有一种不舍呢!这一段相跟似乎生出些交情。如今,燕来又孑然一身,在这纵横交错的路网上茫然地行驶。后来,他略微能从开车中分出点心,注意到路口扬招的客人,偏偏此时情形非常混乱,对面一辆车要转弯过来,又有行人过马路,慢车道上则有一辆送水的黄鱼车慢慢吞吞地踏。燕来左避右让,靠到边上,惊魂未定地,乘客要去什么地方也听不懂。那小姐看着他木呆呆的眼神,又把车门推上,招停了下一辆车。等那车开出好远,燕来还动不了。等到回过一点神,能动了,又不知往哪里去了!

燕来独自一人在马路上开车,一会儿加入这一条车流,一会儿加入那一条,就好像被某种磁性所吸引,一旦沾上,便席裹而去。就在这样盲目的跑车中,燕来熟悉了道路,车技提高,更重要的是,壮了胆。犹如一个落水的人,胡乱扑腾一阵,忽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游了起来。有一天,他上路不久,遇见有人扬招,他没作一点考虑,很自如地就迎上去,让过两辆自行车,停在了路边。那是一对老夫妇,要去女儿家,所以路就很熟,一路指点他怎么大转,又怎么小转,某一处又让当街掉个头,老人很专业地说:这里不会有警察。果然没有警察,安全抵达。但是,不能指望每个乘客都那么识路,有那么一部分人,就是因为不识路才搭乘出租车的。于是,司乘双方,大眼瞪小眼,因不敢暴露自己不识路,生怕对方欺自己或者赖自己绕路,僵持一时,才试探甚至讹出对方的虚实真假。但是,燕来也学会了对付,趁堵车或是等红绿灯,借口下去看看挡泥板什么的,走到相邻的出租车边,敲敲驾驶座的车窗,叫一声“朋友”,不就问来了?这城市,遍马路的出租车驾驶员都是“朋友”,彼此不用认识,擦肩走过了,有发现不妥的地方,自然就会提醒。比如,后车盖没关严,比如车门没关上,或者告诉对面的出租车,路口有交警,切莫大意。燕来从心底感谢“朋友”们,他谦逊地将他们全都视作前辈。照本意,他是想叫他们“阿哥”,但他舍不得放弃这一声“朋友”,这里面含有着一种同行间的情谊,使他感到骄傲。有时候,生意做得比较称手,天气又好,道路呢,堵得不那么绝望,燕来在车流中穿行或者并进,前后左右有无数出租汽车,蓝色,黄色,白色,绿色,还有像他这样紫红色,虽然车型不一,公司大小也不一,可都是他的“朋友”啊!燕来不由一阵激动,仿佛普天下都是他的“朋友”。不期然间,燕来已经进入了这城市的运转轨道,好比一滴血注入了血管。

然而,在更多的时间里,燕来却是感到孤独的。“朋友”们飞快地邂逅,再飞快地离去,连模样都看不清呢!大家都在为生活奔忙,生活是很沉重的——燕来有时候这样想,多少有些小孩学大人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完全没来由。燕来不比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了,而是有了阅历。不说别人,就说与他拼开一辆车的“朋友”——老程,上有老,下有小。每隔一天,车换到燕来手里,坐进去,燕来都能嗅到一股浓郁的酸臭气,复杂地混合着脚汗,唾液,嗳气,香烟,茶碱的气味。燕来摇下四面窗,使劲通风。半日过去,那气味才散发开。燕来不懂得,这就是所谓的暮气。人生走到下坡路上,盛气变成衰气。从医学角度说,则是内分泌失调,清气变为浊气。可燕来,还在人生的嫩尖上呢!虽然,他还没怎么赚到钱。他还是个新手,不大认识路,长差不大敢跑,不像那些老练的驾驶员,拉到长差就像中了头彩。有一回,他的车上来了四个女乘客,四个人大约难得一聚,聚过了又不舍得分手,所以,并不同路却要一路走,每一路又有多种意见,争执不下,聒噪得他头疼。终于,一个一个送到,只余最后一个五角场。燕来已经走乱,此时只觉大致是向东,越往东走,心里越发怵,因离开了他所熟悉的街区,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城市。他向那客人商量,让她另外搭车走,他甚至可以少收钱。那客人不依,坚持要他送到地方。客人说:你年纪轻轻,有钱不赚,也忒没出息了。他隐约看见了教他学车的师傅的影子,又听到了她的训戒,本应该鼓起士气,可是,他反而更软弱了。时近下班高峰,车水马龙,天色则昏沉下来,燕来忽然强烈地想要回家。他坚决地将车开到路边停下,不愿向前开了。那女客威赫要投诉,燕来只是不走,眼睛望着前边。那女客是可以做燕来母亲的年纪,这一档年纪的女客总是比较纠缠,且又不懂这个师傅为什么不愿赚钱,而且还那么执拗。她摸出笔,记下燕来的工号,一边还问:走不走?燕来苍白着脸,数出零钱和发票,反手递向背后,那车钱是第三个下车的客人硬塞给的,一张百元大钞——一路上,她们一直在争抢付车钱,钞票在燕来眼前飞来飞去,送过来又夺回去。那女客最后停顿一下,等待燕来反悔,燕来终是不动,只得悻悻地下了车去,满车门重重地摔上。

燕来缓缓地将车调过头,汇进逆向的车流,这时,他看见了落日。一具火红的圆盘,在楼群后边躲闪,时进时出,却始终在燕来的右前方。燕来亦进,它亦退。它的赤红的光从楼与楼之间流泻下来,注满了谷底的街道。街道里的甲壳虫阵啊,一动也动不了,就好像一支待命而发的军队。燕来看着落日,晓得自己是在向西去,是往家的方向去,他很想家呢!他一心一意地要回家去。这样从东到西一路放空车回去,多么不明智啊!不是一个走上生活之道的人应有的做法,可是燕来不是还嫩吗?他从父母姐姐的爱娇中出来还不久,他过惯了自由的生活,他还有些任性。他的近祖是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身上还残留着那遗传。可是,出租车的生意大部分是在夜里,谁让它是个不夜城呢!

燕来行在夜晚的流丽的街道,街灯映在车窗上,一溜烟地划过去。这个乡下小孩真有些目眩了,不知道身在何处。夜晚给城市罩上了,或者说是揭开了帷幕,有多少意外的剧情上演啊!燕来都看不懂。比如,午夜的时分,忽然出现一个小女孩,穿一件白纱短裙,却老练地伸出手臂招车,有点像传说中的找替身的幼鬼。有时候,是一伙,穿了黑裙,挤坐着,一声不出,到了地方,一个一个鱼贯下车。燕来回过头去,看见笔直的长发后面,有鲜红的嘴唇。这是过奈何桥的厉鬼。夜晚的客人形形种种,但给燕来深刻印象的,就是这帮小女鬼。她们就像是夜晚,尤其是午夜和凌晨的主人。她们看起来,彼此相像——年幼,苍白,穿着单薄,长发遮面,噤声沉默。你看她,表情似是畏缩的;她看你,则有一股恃傲的凛然。恃傲什么?恃傲她是夜晚的主人。燕来对她们印象犹深,其实还是因为她们和夜间的色彩特别贴切。你说,在墨黑的夜幕之下,神秘变幻的光与色,或是寂静或就是喧闹,什么样的活物该出动了?不正是那种苍白脸,血红唇的小雌动物?是她们上场的时刻。一旦天光亮起,她们便“刷”地都不见了。燕来在这诡异的夜晚里行车,“朋友”们此时亦都静默着,彼此只看得见“盔甲”,那铁壳子的车身,或明或暗的出资车顶灯,载的客人多少都有着一些秘密似的,需要他们守口如瓶,于是,他们便都缄言,兀自向着去处穿梭而行。这时节的车流,不像大白天里,是金属的冷调子,而是有些像丝绒,较为柔和的调子。车轮与路面的摩擦也轻柔得多,好像两边都更换了材质。空气湿润了,到了下半夜,露水下来了,携裹着城市废气中的烟尘。燕来有些害怕呢!总是无端地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一回,一个小女鬼被一个壮大男人携裹着上了他的车,两人在后车座就没一刻安稳,小女鬼发出“吱呀”的叫声,就像个挣扎在阴阳界上的新鬼。燕来身上筛糠似地抖起来,不料,那小女鬼又“哧”一声笑了。燕来的车开不直了,壮大男人将一张钞票从燕来肩膀上扔过来,让燕来停车下去,等一时。燕来恍惚下了车,蹲在路边上,忽然间意识到那一对男女鬼在他车上干的是什么事。燕来腾地立起来,脸上发着烧,他不能让他们在车上干那种腌 事,可是他又怎么能阻止他们呢?燕来重新又痛苦地蹲下了,心里感到无限的委屈。在他们乡下人的观念里,像燕来这样的童男子,都是贵人,干净得很。平时在家中,母亲姐姐的内裤都是让开他的衣服,晾晒在一边的。现在,他却被来路不明的人欺负了。燕来很想将那一张百元钱扔回给他们,可他不是那种强悍的性子,做不出这样激烈的动作。最后,车里的人推开车门,示意他可以上车了。他低头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背后两个人终是安静下来,因为发泄过了。或许,也因为,多少能感觉到一些燕来的抗议。燕来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回头,这乡气未脱的年轻孩子的背影,也有着一种威慑力,来自极端的纯洁。后来,又遇到几回这样的事,燕来的反应就没有第一次强烈了,倒也不是见怪不怪,而是,似乎,他已经失了贞操,不那么在乎了。这城市的夜晚,就是如此地,一点一点剥夺着人的廉耻。

不过,还是那句话,燕来还在人生的嫩尖上,身体和精神基本是完好的,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创伤。诡异的夜晚过去,醒来就又是一个清朗的白天。晚上的遭遇,回想起来完全是一场梦魇。经过一晚上的睡眠,燕来又变得清新干净。荷尔蒙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总是制造着生长的奇观。燕来此时又有些长回幼年时的模样,似乎青春期最初发育的杂芜枝蔓,如今又修理整齐。荷尔蒙过度分泌所带来的毛糙,在稳定协调中重又转为细致,线条也从生硬回复柔和。在那一个短暂的粗犷时期里,呈现出的男子气,这时又为女孩子气取代。燕来生定了就是那种清秀的男孩子,细长的眼睛很温柔,连头发都变柔软了,理得薄薄的,鬓脚推得很高。他新做了一套西装,藏青色的,配白衬衫和条纹领带,他们说他像是“新郎倌”,羞得他低头钻进车里,曲里拐弯地驶出了村巷。看上去,他可真像是个俊秀的新郎,去接他的小新娘子。当然,事实上,燕来连女朋友都没有,并且,还没有生出这个心呢!这辆七成新的桑塔纳,有了他这么个人驾着,气象也变新了。腌 的隔宿气,一扫而净!圣诞夜的这一天,燕来当班,天不亮他就起来洗车,将车身擦得锃亮,椅套也换了,塑料地毯是前一晚就用水冲刷了晾干的。这车,就差几朵玫瑰花了,要有几朵玫瑰花就是新人的婚礼车了。一直听“朋友”说,圣诞夜的生意最好做,一夜都不消停。与他搭班的老程,很慷慨地将这一日让给燕来,,也是让他见世面的意思。

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上戴着白手套,燕来驾着烁烁发光的桑塔纳上路了。现在,路上还很清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事实如何,谁知道呢?一个不眠的平安夜就要来临,这城市的角角落落都在窃喜。此时的太阳,还有些苍白,因为江南地区的十二月天,总归有一些雾气笼罩。稀薄的日光里,街道和建筑,就显得灰暗。商铺与酒家门前站着的圣诞树,树上点缀的棉絮做成的白雪,也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脏。步履匆忙的行人,依然是肃穆的公事公办的表情,可是,你看不出来吗?这里和那里,都按捺一点不耐烦呢!按捺着一点跃跃欲动。比如,圣诞大餐的广告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满”字,圣诞树在接电线,树上的电灯泡一闪一闪,还有,像燕来这样的,锃亮的出租车,在街上驶来驶去,打不空车的牌,就好像是盛典开始之前的巡礼队伍。其实,你要是抓住一个过路人,问他什么是耶稣节,他保管答不上来,可是谁不知道圣诞节?圣诞节就是年轻摩登的男女,彻夜地吃和玩。出租车则是彻夜地开。太阳渐渐走出江南的氤氲,变成白炽灼灼的一轮,圣诞夜就好像更远了,什么时候,天才黑呢,好让圣诞节发起光来。连燕来都有些不耐心了。

细心的客人留意到燕来的椅套,还有身上的新西装,问是为了圣诞节吗?燕来笑而不答,心里却一阵高兴,因为遇到了知己。也有完全不知道圣诞节的客人,依然如旧,在车内抽烟,烟灰就直接弹在地毡上。燕来就用夸张的动作摇下车窗,全不顾暖气散发掉。客人提抗议,燕来说:抽烟影响空气,让我们怎么做生意?他的上海话里还有着明显的郊区口音,叫人一下子辨出他是乡下人,立刻就要欺他,骂道:乡巴子,车窗摇不摇起来?燕来不说话,车驰在路边,翻起车牌,意思是下车。那人不下车,燕来就等着,这时候,有两个女孩子来到车窗前,问燕来走不走。燕来点下头,女孩拉开车门,那人只得下,嘴里骂咧着。女孩们一上车,就嗅出有香烟味,用手掌在鼻子前扇着风,谴责说:怎么能让人在车里抽烟呢!燕来就说:怎么说呢,人的素质啊。虽然受了客人的责备,可燕来并不生气,反而心生感谢,因为这证明他方才做得很对。自此,生意就一差接一差,节奏变得很快,路边多出许多扬招的人,徒然地对了满载的出租车伸着手。出租车呢,带着一股子得意劲,飞速而过。连燕来这样的“野鸡车”,都忙不过来呢。往往是,这一差刚停,下一差就赶不及地上来了。不知觉间,时间已到了午后,圣诞节就在这一差接一差中,越来越近。可是别忙,天还没向晚呢!下班的人潮才刚起来,急急慌慌地回家去,这又不是圣诞节的朋友们,圣诞节的朋友们还没出笼呢!酒店门前的圣诞树上的小电灯泡却已经闪起来了,在夕阳里显不出光彩,只透着一股猴急。猴急中,夜幕真地一点一点降临下来。车流渐渐注满了枝蔓似的大小马路,停滞不动,尾灯一闪一闪的,就好像一只猴急的眼。

忙里抽空,燕来到底在一条横马路上停下车来,两顿并一顿,吃了一个盒饭。这条小马路因为可以胡乱停车,所以沿街人家多是做盒饭或面点生意,专对出租车司机供应。一日之内,也不限时,几乎从天亮到天黑。此时,各饭铺前的电灯都亮着,就有一种幽静的热闹。燕来要了一个两荤两素的盒饭,像一个出道已久的老司机那样,豪爽地与长凳上的同行招呼:朋友,挤一挤!那朋友没有同燕来挤,而是埋头扒完最后两口饭,站起身将位子让了出来。燕来坐下来,很想同朋友们交流一下今晚的感想,比如忙和累,还有那些赶来赶去过圣诞节的人,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朋友们都在低头吃饭,没有人想说话,只是偶尔发出一声:老板娘,加只荷包蛋。或者,老板,加一两面。裸着的电灯泡发出的光里面,吃饭人的脸上都布着暗影,看上去就有一种严肃,是源自于劳动,养家,责任感的重负,还有骄傲。于是,燕来便也沉默下来,大口扒着饭盒。有车亮了灯,慢慢地倒出车位开走,立刻就有新到的车占领。又有人喊:七零八九的朋友,倒倒车!然后吃饭人着中间就立起一位,走过去倒了车,让人家出来。虽然彼此不搭话,可这里却有着默契呢!是建立在共同的职业和生活上的。燕来很舍不得离开,一旦离开,就又要走上孤独里去了。他想和朋友们多呆一会儿,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占得太久,这也是行规。他占久了,人家怎么进得来?燕来扒完最后一口饭,一口气喝干汤,立即站起身,让出位,上了车。正巧有车要进来,交车时,对面车里的朋友向他挥了一下手,表示谢意。燕来不由心里一热,但他控制住情绪,没有作过度反应,只是略一抬手表示回答,然后手又落回在方向盘上,继续进和倒,顺直了车身,一溜烟地出了横街。

大马路上灯光辉煌,车灯像流星掠过银河,燕来载了一对青年男女走过外白渡桥,再沿黄浦江外滩走,对岸的东方明珠塔直插天空,将夜幕劈开一道璀璨的裂缝。江岸大道的车流静静地停和开,渐渐分成几道,上高架,下高架,或者岔出往横马路去。同时,从这几路又过来细流合成一股,沿江边直趟而下。在江的西岸,殖民时期的欧陆风格建筑连成一面屏障,不是高,而是有体积,光打上去,穿不透似地,薄薄地流泻下来。铁皮甲壳虫在它们底下,简直是玩具。在江岸走了一程,燕来的车从高架下面掉了头,然后小转进横马路,停在一家老酒店的门前。今夜的门僮都成了圣诞老人,穿着镶白毛的红色连衣裤。那男女客人下车去,照例是立即有人上车,燕来等着后面关车门,圣诞老人装束的门僮却让打开后盖箱,原来有行李。燕来下得车来,将两个行李箱装进后车厢,然后发动了车。这一差是往西郊机场的,应该说是一趟好差,要在平时,燕来会觉得有运气,可是今天却不然,燕来竟有些遗憾,因为要驶出圣诞节夜里的城市了。仅止是暂时地离开一下,他也很是不舍呢!这是燕来出租车生涯里的第一个圣诞夜,圣诞夜的帷幕刚揭开,朋友们都在圣诞夜里穿行,虽然他们彼此并不认识,难得交道,可那车上的顶灯,车前灯,尾灯,都在互相招呼呢!燕来有一种被逐出狂欢的落寞的心情,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载了客人往西边开去。乍一看,马路上人不多,商店也关了门,似乎有一些寂静,可再一看,却不是了。酒店门前大放光明,路上跑的车都是满载,因为道路通畅开得飞快,都是他的朋友们啊,在这节日夜晚里飞奔,几乎要唱起来了。所以,在这寂静中,实在是涌动着一股子活跃。夜色遮蔽了这城市土建的灰尘,灰白的水泥颜色,还有墙面和地砖缝里的污垢。灯光又上了一层釉,显得多么光亮,润泽。再加转门带出来的一点点圣诞歌,据说,花店里空运到的玫瑰花都卖完了,玫瑰花到哪里去了?还不是都盛进那灯火通明的门里头去了,但也都要从他们的出租车上过一过呢!燕来的车里还留有花香,蛋糕上的奶油香,客人身上的香水香。可是,现在,燕来正驶出这个流光溢彩的夜晚,去往那个倒霉的机场。在燕来看来,那里都是些不入流的人,也是倒运的人,竟然在飞行的途中度过这个珍奇的夜晚。燕来性急地开着车,有几次危险地超车,惹得周围汽车鸣笛警告。燕来不理会,扬长而去,嘴里嘟囔:慢吞吞,慢吞吞,开不来不要开!就像一个老练的司机在生新手的气。将近机场时,燕来却意外地看到,路边停了一列长长的出租车队,慢慢向前移动,是等着拉客人回市区。一行车灯在夜晚的树影里显出格外的静默,燕来放稳车速,进入机场车道。机场里是另一番喧闹,行李车一行行地推过车道,登机和下机的人在门口茫然地徘徊。车辆则犹疑地开动,或是停靠,或是离去,簇拥在一起,困难地交错着。其间还穿插着一些私车的车主,机密地拉着生意。

燕来放下客人,翻起空车牌,循了车道开出机场。此时,他已经平静下来,心里思忖着是排队等拉回程的客人,还是直接放空车回去,圣诞夜还在继续吗?燕来看看液晶表,并不晚,才只八点来钟。燕来逆了车队缓缓地开,不曾想这车队竟这样长,他老也开不到队伍的尾了。当他终于到达队尾的时候,心里已作了决定,他宁可空车回程,也不在这里排队,他要赶回那个狂欢夜里去呢!那个狂欢夜就像是十万八千里远似的。作了决定,燕来一踩油门,车顺来路开去。但燕来并未按原路进市区,而是中途下了道,因为要绕过机场的收费站。出租车司机都知道有这么条岔道,要走一段土路,略绕一些,却也绕不了多少。车在土路上颠簸,车身摇晃得挺厉害,土路上原有的路灯坏了,黑着。远远的,前方和后方,都有雾状的薄亮,一边是机场的光,另一边是市中心的光,燕来则在黑暗的凹地里,依稀可见有几处临时工棚样的旧屋,还有一些瓦砾堆。四下里很寂静,不远处机场路上传来的汽车发动机声,只会增添这里的寂寥。燕来的车颠了一阵,上了一条柏油路。收费站已经转到身后,只要沿这条柏油路向北去,不一时就可进市区,那就是另一番景象。液晶屏上,时间还不到九点,离狂欢的午夜有一时呢!燕来松下一口气,因为不会错过圣诞夜了,也因为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他的家就在这里。从柏油路的一条向南的岔道,几分钟就是了。燕来决定回一次家,上个厕所,喝杯茶,这一夜还有的忙呢!于是,便又下了岔道。

车从那片空地边上擦过去,空地上堆了水泥涵管,月亮还没出来,月光已经开始照明,将涵管照成银白。地面好像会吸光,是暗的,又因为坑洼不平,暗中有几处亮,像雨后的积水。村庄转眼到了跟前,是暗幢幢的一座。乡下人总归是睡早的,又是在冬季,此时没什么动静了。门窗缝里漏出的几丝光,也使人更感到夜深。燕来停下车,推进门去,门里暗着灯,只电视机屏幕亮着,正是电视剧中插播的广告,父母亲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已经躺下。听他回来,就问今日怎么这样早,不等回答,又自己说:早回来也好,早点安歇,赚钱不靠一时,是靠一世。燕来想告诉他们,停一时还要出车去,今天是圣诞夜,可又觉着他们未必懂什么圣诞夜,就不说了,重又出门,在门口撒尿。再次进来,大人们则说,这一泡尿多么长,憋了有多长时间,难道是猪尿脬?燕来兀自倒了水,坐在木头沙发上喝,电视又回到正片,大人们却又没看的心思,而是要与儿子说话。燕来不期然地回家,使静夜又活跃起来。他们说的总是燕飞的短长,说今天燕飞给那四川妹子又买一件新衣服,说是过圣诞节。这倒让燕来有些意外,不仅因为燕飞也在过圣诞节,还因为父母说出“圣诞节”这三个字。喝完水,再将随身带的雀巢咖啡瓶洗过,换上新茶叶,加满开水,燕来又出门了。父母没有拦他,眼睛又回到电视机上。燕来走出去,回过身带门,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被母亲背影遮去一小半的电视机屏幕。由于房屋的大和空廓,电视机和人都变得小,而且深远。然后门拉上,外面是月光地。燕来走过一截短巷,看见自己的车,在颓败杂乱的村落里,显出一股子很不相称的高贵劲。燕来上了车,发动起来,驶出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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