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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棺里旅行是什么样子,这兰塞姆从未描述过。他说无法描述。但在他时不时地谈到与此不太相干的事情时,一些关于那次旅行的零零星星线索就都暴露出来了。

据他自己说,他当时并非处于我们所谓的清醒状态下。然而,这个经历有积极意义,有其自身的特点。有一次,有人谈论常见意义上的通过闯世界、结交人去“见世面”,在场的B(是位人类学家),说到(但我没有记住)一种不同意义的“见世面”。我想他指的是某种宣称可以使天眼看到“生命自身形式”的冥想体系。不管怎样,兰塞姆由于没能隐藏他对这个问题相当确定的看法,而被盘问了很长时间。在极端压力下,他甚至说,在那种情形下,生命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彩色体”。被问是“什么颜色?”时,他做出古怪的表情,只是说:“多美的颜色啊!是啊,多美啊!”然而,他马上又加了一句让人扫兴的话:“当然,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颜色。我是说,不是我们所说的颜色。”此后,他整个晚上金口难开。另一个线索是,我们一位怀疑论者朋友麦克菲反驳基督教人体复活的教义。我当时深受其害,他正以他那苏格兰人的方式用这样的问题逼我:“你认为在一个不需要吃东西的世界,还会永远拥有内脏和味觉吗?在一个没有交配的世界,还会永远有生殖器吗?伙计,你会快乐得要命!”这时,兰塞姆突然激动地爆发了:“嗨,你这个蠢驴,难道你不明白超感官生活和非感官生活之间有区别吗?”当然,那句话把麦克菲的炮火引向了他。我记得兰塞姆的观点是,身体当前的功能和欲望会消失,但不是因为它们被弄得萎缩了,而是因为,用他的话说,“被吞噬了”。我记得他先用了“变性”这个词,在拒用了“超越饕餮”之后,又开始寻找类似的描述吃东西的词。他不是在场的唯一的语文学家,于是话题转移了。但我可以相当肯定的是,他当时正在考虑他在金星之旅中所遇到的某个东西。但他所说的关于金星之旅最神秘之处或许是下面这事。我就这个问题问过他(他不是经常允许我问)。我很随便地说:“当然,我明白,那事太不确切,你没法用语言表达。”然而,他那样耐心的人突然接过我的话严厉地说:“相反,是语言不确切。这东西无法表达的原因是它太确切了,以至于语言无法表达。”关于他的金星之旅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与从火星上回来后相比,从金星上回来后,他的变化更大。当然,那可能是由于他登上金星后发生的事造成的。

现在我给你们讲他登陆金星的故事——按着兰塞姆讲给我听的那样讲。似乎有一种下降感把他从那无法描述的飞天状态中弄醒(如果这是个合适的词的话)。换句话说,在他非常接近金星时,他感到金星是个头朝下的东西。后来,他注意到一边很暖和,一边很冷,虽然任何一边都没有极冷或极热到使人真的感到痛苦的程度。总之,两边不久就都被下面无边的、穿透半透明匣壁的白光包围了。光变得越来越强,使人难受——尽管他眼睛已得到保护。无疑,这是反照率,是笼罩金星,可以强有力反射太阳光的浓密的大气层。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像他登火星时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体重在迅速增加。当白光即将变得无法忍受时,体重突然完全消失了。不久,他左边的冷度,右边的热度开始降低,最后被一种稳定的温暖所取代。我认为,他现在应该是在皮尔兰德拉大气的外层——先是淡淡的,然后是微弱的彩色的光。据他说,透过匣壁可以看到,主色调是金色或黄铜色。此时,他应该非常接近金星表面了——匣身与金星表面垂直,他脚朝下落下,像站在电梯里的人一样。下降的感觉变得很吓人,因为没人帮他,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胳膊。突然,一片暗绿色袭来,还有一个无法判断是什么的声音——这是来自新世界的第一个信息(当然还有明显下降的温度)。他现在似乎是处于水平位置,但令他极为吃惊的是,他不是往下而是往上运动——尽管他此刻判断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一定不停在虚弱地、无意识地拼命移动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囚室”的壁快撑不住压力了。他发现自己的确在移动自己的身体,但被一种黏黏的东西给挡住了。匣子在哪里?他的知觉混乱不清。有时似乎在下降,有时似乎在快速飞升,此后又似乎在一个水平面上移动。那种黏黏的物质是白色的。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少……那是白色、朦胧的东西,就像匣子一样,只不过不是固体的。突然,他惊恐地发现,那正是匣子——是匣子在熔化,在慢慢地化掉,形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混杂色——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里面暂时似乎什么也摸不到。现在没匣子了。他已被倾倒出来,被独自放置在那里。他已经到皮尔兰德拉上了。

他最确定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倾斜的东西——就像相机没有端平时拍出来的照片一样。而这个印象仅持续片刻。此后看到的是又一个斜面。然后,两个斜面冲在一起,形成一个尖峰。尖峰突然变扁平,成了一条水平线。水平线又倾斜成一个发着微光向他凶猛冲来的巨大的斜坡的一边。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被抬高了。他越升越高,最后升到了一个似乎是悬在他头上而非在太空上的泛着金色的穹顶之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下面张着大嘴的峡谷(像一块泛着青光,有条条白色浮沫的玻璃),就以差不多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朝下冲向了谷底。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除了头以外,浑身有一股惬意的凉意。他还意识到脚底下什么也没有。他已经无意识地做着游泳动作好长时间了。他现在是踩在一个无泡沫的海浪上——在感受了天堂的酷热之后,觉得它清新凉爽,若按地球标准,只能算是温暖——温暖得就像亚热带气候中细沙铺底的浅浅的海湾。在他顺利地冲上一个大浪的巨大而倾斜的球面时,他被灌了一大口水。水几乎没有一点咸味,可以喝——跟淡水一样,但不知比淡水无味多少倍。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觉得渴,但这口水给了他一种相当异样的快感,就像初次遇到“快感”本身一样。他把自己兴奋的面孔浸在半透明的绿水中,再次抬起头后,却发现自己又在浪尖上了。

放眼望去,视野之内见不着陆地。天空是清澈、平展、金黄的,像一幅中世纪绘画的背景。它看起来很遥远,恰如从地球上看一朵卷云。海洋也是金色的,海面上点缀着无数的阴影。更近的大浪虽然在对着光的浪尖处是金色的,但浪的坡面却是绿色的:先是蓝宝石色的,朝下是富有光泽的深绿色,从其他大浪的阴影下通过时则加深成蓝色。

这一切都一闪而过。此后,他再一次快速冲进波谷。他身子转了转,看到了那个世界金色的顶部。那世界闪烁着不断变幻的浅白色的光线,就像一个夏日早晨踏入浴室时看到的浴池水反射的阳光一样。他猜想,这是他遨游于其中的大浪的投影。这是一种在充满爱意的星球上隔三差五就可观察到的现象。这是海洋女王不停地对着天镜自贴花黄。

再往上就到了最高点,可仍然看不到陆地。他左边远处有看着像云的东西——或者是轮船?紧接着是向下,向下,向下——他觉得永远也达不到尽头。这次,他注意到光线是多么暗。这种在微温的水中的狂欢(如地球上人们所说的愉快的沐浴)表明炽热的太阳应该是它天然的伴侣。但这里没有太阳这种东西。水面微光闪烁,天空中燃烧着一片金黄,但一切都是那么丰润而柔和,不刺眼,不伤眼。对于这个温暖、母性、精致、美妙世界中的娇嫩、无声的彩虹而言,就连不得不用来描述这景色的绿色和金色这两个词也显得刺耳。它看起来像黄昏一样温和,像夏日的中午一样暖和,像初到的黎明一样温柔迷人,一切都是那么宜人。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前面有一个浪高得吓人。在我们的世界,我们随随便便地就会说海浪高如山,其实浪不过像船桅杆那么高。但这里,浪可真是高如山。如果这个大家伙是陆地上的而不是水中的山,他恐怕得用整个上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沿坡爬上顶部。但几秒钟工夫,那浪便把他卷了进来,抛上那个高度。在到达顶端前,他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因为,这个浪不像其他的浪那样是平顶的,而是有一个可怕的浪尖。那浪尖从浪脊上冒了出来,参差不齐,起起伏伏、稀奇古怪的形状看起来那么不自然,甚至不像是液体。是岩石?泡沫?还是野兽?他几乎没来得及把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过一遍,那东西就向他扑来。他本能地闭上双眼。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往下冲去。无论它是什么,它已与他擦肩而过。但它必定是个什么。他的脸被击打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发现没有血。他是被一个软东西打的,没伤着,只是由于和它遭遇的速度太快,感觉就像被鞭子抽的一样痛。他又转了转身子,同时又已飞上几千英尺高度,落到了下一个浪脊顶端的水上。在正下方很远处瞬间形成的谷底里,他看到刚刚避开的那个东西。那是个形状不规则的物体,有许多弯曲和凹槽。它颜色斑驳,像手缝的百纳被——有火焰色、深蓝色、深红色、橘黄色、藤黄色,还有紫罗兰色。对这,他没有太多好说的,因为他这一瞥时间太短。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它在漂浮着。它沿着对面的一个浪的斜坡冲上去,越过顶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像一张皮革,贴着水,水弯曲它也弯曲。它的顶层表面是浪的形状,所以此时它一半已经越过浪脊,消失在视野之外了,而另一半还在那个较高的斜坡上。它就像河中的草垫——一块吸纳你从其身边划过而弄出的每一个小涟漪的草垫,但规模很不一样。这东西的面积或许有三十亩或更大。

用语言描述起来很慢。别忘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在金星上才不过五分钟时间。他一点也不累,甚至对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这样的生存能力也不太感到吃惊。他对送他到那里的人充满信心,而且,水的凉爽劲儿和肢体的自由度依然令他感到新鲜和愉悦。但有另一个东西比这一切更重要。这个我前面已经暗示过,可几乎难以用语言表达——一种似乎是通过所有感官同时传递给他的过度的愉悦感。我用“过度”这个词,是因为兰塞姆自己在皮尔兰德拉的最初几天只能用“心神不宁”来形容,心神不宁不是因为有负罪感,而是吃惊地发现自己没有了负罪感。那里存在过量的甜蜜,我们人类觉得很难不将其与被禁止的、极度挥霍的行为联系起来。然而,那也是一个暴力的世界。那个漂浮物刚脱离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就被无法忍受的强光刺痛。一种由蓝色渐变为紫罗兰色的光使金色的天空较原来暗了下来。一眨眼工夫,他就看到了刚才在这个新行星上没见过的更多的东西。他看到了无边的余浪展现在他面前,在极远处,在世界的尽头,一根光滑可怕的绿柱耸立着,直插天空——那是垂直固定于亮晶晶的斜坡世界里唯一的东西。大量的微光猛冲回来(那一刻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紧接着,他听到了雷声。但那雷声与地球上的一点也不一样。它回声更多,甚至像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天公的笑声,而不是咆哮声。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又是一道,他整个被风暴包围着。大片大片的紫色云在他与天空之间快速飘过。还没见几个雨滴,一场他从未见过的大雨就来了。他看不到雨的线条,头顶上的水连成一片,似乎仅逊于大海的绵延。他觉得呼吸困难。闪电一直不停。在闪电间隔,他环顾四方(除了有云的地方外),看到了一个彻底变样的世界。这世界似乎处在一个彩虹的中心,或者说处于五彩缤纷的云蒸霞蔚之中。空中的水正把海和天空变成电闪雷鸣、翻江倒海、浑然一体的透明体。他感到眼花缭乱,第一次感到有点害怕。在闪电之下,他只能看到刚才看到的世界尽头的那根绿柱子。哪里也见不着陆地,视野之内连海岸的影子也没有。

雷声震耳欲聋,空气稀薄。各色各样的东西皆随雨而下——显然是有生命的。它们看起来像异常轻盈优雅的青蛙——轻飘飘的青蛙,是蜻蜓的颜色。但他处境不妙,无心细细观察。他感到了虚脱的初期症候,彻底被这大气中缤纷的颜色给弄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这种情形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已说不清了,但他准确地记得,他所注意到的下一个情形是浪在变小。他感觉在接近那水山的尽头,正朝下俯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无法到达底下这个地方。与他刚到达时遇到的海水相比,这原本似乎是平静的水,在他冲下去时,总是变成稍小一点的浪。周围似乎有许多漂浮物,从远处望去,像是一个群岛。但更靠近时,他总发现这些漂浮物之下的浪崎岖不平,漂浮物更像一支舰队。终于,大浪无疑减弱了。雨停了。浪也只有大西洋的浪那么高了。彩虹的颜色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澄明,金色的天空先是胆怯地从它们中穿透过来,然后又全方位地立稳脚跟。浪变得更小。他可以开始自由呼吸了。但现在他真的累了,而且觉得闲下来也很可怕。

仅几百码外,一大片漂浮物在随浪侧向移动。他眼巴巴地望着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到其中一个东西上休息一下。他肯定地认为,那些不过是草垫,或水下森林最上面的枝梢,肯定支撑不住他。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盯着的那块漂浮物跃到了一个浪头上,介于他和天空之间。它不是平的,茶色的表面上有一连串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羽毛状的东西。在金色天顶的暗光的映衬下,它们看起来有点儿黑。当携带它们的那个东西从浪尖上滚过去时,它们都倒向一边,沉没了,不见了踪影。但马上又来了一个,从不到三十码的远处朝他压来。他用力冲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胳膊是那么疼痛无力。他感受到了第一阵真正的恐惧。快接近它时,他发现,无疑它已结束于一种植物性物质的边缘处。实际上,它拖着一圈暗红色的管子、细绳和气囊。他伸手去抓它们,但发现还不够近。他开始拼命地游,因为那东西正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超过他。他再次伸手去抓,抓到了一把像鞭子一样的红绳子,但它们马上又从他手里挣脱了,差点勒伤了他的手。他立即猛冲到它们之中,疯狂地在前面乱抓一通。一眨眼工夫,他就落在一种有咕嘟冒泡的管子和噼里啪啦爆炸的气囊的蔬菜汤里了。此后,他的手抓到了前面更结实的东西——好像是很软的木头。再后来,他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到了坚硬的表面上。他的呼吸几乎是被挤出来的,一只膝盖也被擦伤了。他又往前爬了一英寸左右。的确,现在没有什么疑问了,人无法从中穿过,只能躺在它上面。

他一定脸朝下地趴了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在开始重新观察周围环境前,他总算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他的第一个发现是自己躺在干爽的表面上。经过检查后发现这是由一种很像石南花的东西构成的,只是颜色是黄铜色的。他用手指随意抠抠,发现有可以抠动的东西,类似干土,但很少,因为他马上就抠到了由纤维交织而成的坚硬的底部。他打了个滚儿。就在打滚儿时,他发现他躺在上面的这个东西表面有极好的弹性。比石南花这类植物的弹性强多了,它让人感觉植被下面的整个浮岛就是一种垫子。他转身朝“内陆”(如果用词准确的话)看。乍一看,那很像是一块地。他抬头看到了一条长长的幽静的峡谷,是黄铜色的谷底,两边是被五彩缤纷的森林覆盖的缓坡。但就在这时,峡谷变成了一道长长的黄铜色的山脊,两边坡上的树都是斜着朝下长的。他当然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说当时还是被惊吓得想吐。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东西真的像一块地,有山丘有谷地,他甚至忘了它是漂浮着的——或许可以说是一个岛。但对那些每分钟都在改变位置的山丘和谷地而言,恐怕只有电影放映机可以做出它们的等高线地图。那就是皮尔兰德拉上浮岛的本质特点。如果忽略颜色和形状的不断变换,一张它们的照片会让人误以为那是我们自己世界的风景,但实际上很不相同,因为它们看着像土地一样干爽肥沃,但它们唯一的形状只是下面无常的水的形状。然而,陆地一样的外表对他的诱惑还是难以抵制的。虽然他现在脑子清醒地知道目前在发生着什么,但兰塞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和神经。他想站起来朝“内陆”走几步——是下坡,然而就在他要起身时,他发现自己立刻就被脸朝下地撂倒在地,不过因为草软,所以没伤着。他爬了起来,发现他是在上陡坡,结果他又第二次跌倒。他到达以来的紧张感松弛了下来,这种喜人的松弛使他小声地笑了起来。他在柔软芳香的表面上来回打滚儿,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格格地笑了一阵子。

此后的一两个小时他都在教自己学走路。这比适应晕船难多了,因为,不管海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甲板一直是个平面。但此时就像是在水上学走路。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离开浮岛的边缘,或者说是海岸一百码远。当他能够走五步而不倒下时,他自豪得不得了。他双手伸开,膝盖弯着,随时准备应付突然的失衡,他整个身体摇晃,收缩,像一个刚学习走钢丝的人那样。如果他不是那么软软地摔倒,如果不是跌倒后还那么令人愉快,还可以仰望金色的苍穹,听到水的无尽的温柔低语,呼吸到奇异的、沁人心脾的草香,或许他可以学得更快些。而且,在头朝下跌进一个小峡谷里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整个浮岛的中央山脉的顶峰,像鲁滨逊·克鲁索那样俯视田野和森林,四下瞭望海岸。奇怪的是,他刚想多坐几分钟,就又被阻止了,因为就在要站起来时,山峰和峡谷都又被淹没了,整个岛都变平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到达有树木的地方了。那里有羽毛般的矮植物,大约有醋栗树丛那么高,颜色似海葵。上面是高一点的植物——是很怪异的树木。在他头顶上方,灰色和紫色树干上方展开了茂密的遮篷,遮篷的主导颜色是橙色、银色和蓝色。这里,因可借助于树干,所以他站得更容易些。树林里的各种气味是他未曾想象过的。说它们使他感到饥渴有些误导人。它们差不多创造出一种饥渴的感受——一种似乎是从躯体流向灵魂,想感受天堂的渴望。他一次次地静静地站着,手抓住树枝来稳定自己,吸进一切,似乎呼吸已成为一种仪式。同时,这里的林景可以变换为地球上的十几种风景——一会儿是齐平的树林里垂直耸起高如塔的树木,一会儿是小溪密布的深深的山谷,一会儿是长在山坡上的树林,一会儿又是可以站在上面透过倾斜的树干看大海的山巅。除了无生命的波浪声,周围一片死寂。他的孤独感变得强烈了——虽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好像只是给包围着他的超凡快乐增加一丝蛮荒之意。如果有任何恐惧感的话,那就是他微微担心他的理性会处境危险。皮尔兰德拉上可能有某种让人脑无力承载的东西。

此刻,他来到了一片树林里,大大的圆形葫芦状黄色水果悬挂在枝头——就像卖气球的人背后的气球一样挤在一起,而且也差不多大小。他摘了一个,在手里反复把玩。外皮光滑坚硬,似乎不可能被撕开。突然,他的一根手指头碰巧刺破了果子,进入到冰冷的内部。他迟疑片刻,然后把那小孔放到自己嘴唇上。他本想试着吸出最小的一口,但刚品尝了一下,他的谨慎就烟消云散了。它当然就是一种味道,就如他先前饥是饥,渴是渴的感觉一样。但它与其他任何味道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你再说它只是一种味道就显得老土。那就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享乐种类,是一种人类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超出所有想象,超出所有成规。在地球上,为一口这东西,国家间也要开战,反目为仇。你很难将它归类。他回到人类世界后,从未能够告诉我们它是刺激的,甜的,可口的,挑逗情欲的,似乳脂的,还是辛辣的。对于各种询问,他只能说,“不像那样。”在放下空壳,准备再摘第二个时,他意识到他现在既不饿也不渴。然而,重复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几乎是纯精神上的享受,那似乎是明显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性,或我们世界通常认为的理性,完全赞同再品尝一次那种奇妙的东西。他对水果的如孩子般的天真之情、所经历过的辛苦、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似乎都赞成采取这个行动。然而,有个东西似乎反对这种“理性”。很难想象,这种反对来自于欲望,因为哪有什么欲望会从这种美味身旁走开?但无论什么原因,他似乎最好不要再品尝了。或许是这个品尝经历已经很彻底了,再重复将会很没格调——就像同一天要求两次听同一首交响乐一样。

当他站在那儿思考这件事并想弄清楚在地球上他有多少次不是通过欲望,而是通过违背愿望或服从于虚假的理想主义而耽于享乐时,他注意到光线在变化。他身后比先前更暗了。前面,天上和海上的光亮透过树林射过来,但强度已和刚才不一样了。若是在地球上,走出树林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但在这个晃晃荡荡的岛上,他要花更长的时间。当他终于走到空地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映入他眼帘。一整天来,金色的苍穹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标示太阳的位置,但现在整整半个天空都被太阳照亮了。太阳本身还是没露面,但在海的边缘停留着一个绿色的弓形,亮得没法看。再往外,几乎延伸到天顶的是一个如孔雀尾巴颜色的扇形。他扭头回望,发现整个岛发着蓝光,岛的那边,甚至在世界的尽头,是他自己巨大的影子。海比刚才平静多了,海面上方的天空升腾着白云石和大象状的蓝色和紫色蒸汽。一股带着甜意的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白天要走到尽头了。海面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平坦。在不远处的沉寂中,他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他跷起二郎腿,坐在岛的边缘,这岛似乎是这种庄严之地的孤独主宰。他第一次想到,他或许被送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世界。恐惧似乎使他拼命享受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再一次,一个通过推理就可以预测的现象令他大吃一惊。光着身子暖暖和和地漫步于夏日的水果丛中,或躺在甜甜的石南花中——这一切使他期待着一个沉浸在微光中的夜晚,期待一种仲夏的温和的灰色。那些预示着天黑的美妙颜色还未来得及在西方彻底褪去,东边的天空就黑了。不多久,黑暗便到达了西方的地平线。一点微红的光在天顶停留了一段时间,便爬回了树林。按照平常的说法,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路了”。但在他在树林里躺下之前,真正的夜晚已经降临了——无缝的黑暗,不像夜色,而像在煤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无法穿透的黑暗挤压着他的眼球。那地方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刺透金色的天顶。但那黑色是温暖的。甜甜的新鲜香气从黑暗中溜了出来。他不知道此时世界有多大。世界的边界就是他自己躯体的长度和宽度,那一小片软软芳香之地成了他的吊床,晃得更加轻柔了。夜色像毯子一样裹着他,把所有的寂寞都挡在了外面。黑夜或许就是他自己的房间。睡意像还没摸到树干就掉到你手里的水果那样自动地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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