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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时年间,山东莱阳五龙村,有一户姓祁的庄稼人。当家主事之人叫祁光兴,五十出头,黑里透红的脸膛,身子板还那么硬实,大巴掌伸开来跟小蒲扇相仿,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走上二三十里,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远近周围提起祁光兴的庄稼把式,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他做人也本分,没有歪的邪的,勤恳耕种半辈子,攒下几十亩地。自己家种不过来,赁出一半给佃户,年终岁尾给他们家交租子。老祁家过得不敢说有多富裕,反正是家常便饭,一天两顿,干的稀的管饱,逢年过节吃得上肉,一家人能穿上囫囵个儿的粗布衣裳。

庄稼人常说“麦收八十三场雨”,指的是农历八月、十月和来年的三月要各下一场透雨,方可确保小麦的播种、越冬、拔节灌浆,可见在土里刨食,全看老天爷的脸色。有几年旱灾闹得厉害,一滴雨也下不来,麦子、谷子种下去活不了两成,活下来的长个尺把高,旱得拔下来就能烧火。庄稼人指望不上朝廷,只能用黄泥塑一条大龙,找来四个属龙的童子,光着膀子抬上泥龙,后边的人敲锣打鼓,到河边求雨。那河比旱地还干,一块一块拔裂子。四个童子头顶烈日,在鼓乐声中将泥龙埋入河床,恳求龙王爷大发慈悲普降甘霖。然而旱情并未好转,以至于庄稼绝收,老百姓啃树皮、吃草根,到后来连树叶子都吃光了。祁光兴再会种庄稼也没咒念。听人说关外黑土地肥得流油,谷子长双穗,所以老祁家跟大多数山东灾民一样,扔下妻儿老小到县城要饭,由爷爷带着爹,爹带着儿子,身强力壮的五六口男丁,多多少少凑上几份盘缠,铤而走险闯了关东。临行前给祖先上坟烧纸,祁光兴从祖庙中请出家谱,卷成一个卷,用包袱皮包得严严实实,又捧了一把老家的黄土,小心翼翼裹起来塞进包袱,横驮在肩膀头上,一步三回头,三步九转身,悲悲切切离了故土。

闯关东有两条路可走:胶东半岛的老百姓可以北渡渤海,风里浪里求活命;鲁西人多走陆路出榆关,靠两条腿逃饥荒。以前有句话“穷走南,富在京,死逼梁山下关东”,翻山越岭的艰险自不必说,更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个踏实觉。到了夜里,常有三五成群的野狼,眼里冒着绿光,围着逃难的人转。有的闹病死在半路上,家人只能挖个浅坑安葬,活人刚走没多远,死人就被饿狼野狗掏出来啃了。祁家的老少爷们儿也是“横垄沟拉碾子?一步一个坎”。拉杆要饭到了关外,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不知该在何处落脚。这一天走到一处山脚下,祁光兴放眼一看,东边有河,西边有岭,漫山遍野的大豆、玉米、高粱,五谷成熟,瓜果飘香,真称得上风水宝地。找当地人一问,这地方叫“双岔河塔头沟”。祁光兴一拍大腿:“哪儿也不去,咱就这儿了!”

当年闯关东的人,为了活命什么行当都干,放山挖棒槌、狩猎打围、上老金沟淘金、进山伐木倒套子、在江上放排,也有铤而走险把脑袋拴裤腰带上为匪为盗的,却很少有人愿意种庄稼,因为种庄稼吃苦受累,来钱又慢。拎着脑袋闯一趟关东,谁不想挣大钱发大财?老祁家世代务农,那是头一等庄稼把式,踏踏实实地开荒斩草耕种庄稼才能安身立命,这个道理祁光兴再清楚不过。他脚底下踩着肥得流油的黑土地,转回头冲着莱阳的方向老泪横流,几个老爷们儿跪在地上齐刷刷磕了三个头,望列祖列宗保佑老祁家在关外站稳脚,保佑妻儿老小一家人早日团聚,延续祁家香火。

祁光兴找本乡的地主赁下几亩田,搭个“滚地龙”的窝铺,权作栖身之所。五冬六夏起早贪黑地干活儿,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当时关外地广人稀,地也便宜,就买了一片荒地,又趁着农闲,就地取土,脱坯和泥,盖了三间土坯房。房顶铺上芦苇捆成的“房把子”,安了门板,糊上窗户纸,屋里垒上火炕,屋外鸡鸭鹅狗全养上,总算过得有点儿庄户人家的样了。接下来这几年,日子更有盼头了,祁光兴地里的粮食年年打得比别人多,谷子、小麦、荞麦、玉米,种什么收什么,自己留一点儿口粮,其余都拿去卖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点儿一点儿地攒,攒够了就买地,一分两分的地也买,积少成多,渐渐地连成了片。家底越来越厚,盖了青砖瓦房大场院,堂屋后面垒起一间小屋,这叫“倒闸”,又叫“暖阁”,里侧打一条小火炕,寒冬腊月进了门,先在这儿暖暖身子,这是关外有钱人家才有的格局。又请专做细活儿的木匠,打了满堂的家具,像什么太师椅、八仙桌、围屏、条案、供桌、炕桌,插销挂榫严丝合缝,雕刻着多子多福、延年益寿的图案,也把留在莱阳老家的妻儿老小接过来了。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强,一大家子人足吃足喝,在双岔河塔头沟立足生根,安居乐业。

此时的祁光兴已经六十多了,老爷子仍是闲不住,要是不让他下地干活儿,连饭也吃不下去。到了年根儿底下,祁老爷子高兴,吩咐下去,从腊月十五开始“换饭”。别看祁家发了家,平日里仍是勤俭为本,总是小米干饭、大锅熬菜,加上一小碟艮啾啾的苤蓝疙瘩或者萝卜条,三节两供才见得着油星子。过年换饭也舍不得吃太好的,黏豆饽饽、年糕,就着拿肉炒的咸菜,白菜叶萝卜片蘸大酱,小米掺粳米熬成二米粥。年三十白天杀鸡宰猪包饺子,得先给祖宗上供。闯关东的人家最讲究供家谱,以示认祖归宗。家谱供在堂屋,前面摆设供桌,上列香炉、香筒、烛台,点上烫金的大对蜡烛,香炉里头装满高粱,插上三炷香,外贴红纸,写上“满斗焚香”四个字。供桌上还要摆钱匣子,不能是空的,必须装着钱。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饭之前,先在家谱前摆上酒盅,倒满酒,再摆三个大碗,每个碗里盛四个煮熟的饺子。祁老爷子带着一大家子孙男娣女,跪下给祖宗磕头,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添丁进口、延续香烟。

要说老祁家过得比较富足了,可得分跟谁比,跟他们家一河之隔,塔头沟另一头有个老关家,那比老祁家阔多了。皆因老祁家种的是粮食,老关家种的是黄烟。双岔河塔头沟山间谷底一大片平原,田连阡陌,全是老关家的产业。这户人家根基极深,已经发迹了两百多年,趁着一个大院套子,主家一家子、长工佃户、丫鬟老妈子、仆役炮手,两百多口人全住在里边。为防土匪砸窑,土夯实打的院墙像城墙一样又高又厚,四角高筑炮台,昼夜有人值守,大院内瓦屋成片,仓中积粮如山。能置下这份家业,全凭贩植蛟河烟。

关外人讲究“十七八的姑娘叼烟袋”,男男女女离不开旱烟叶子,家家户户炕头上放着烟笸箩,来了客人不急着沏茶倒水,先把烟笸箩递过去,盘腿往炕上一坐,一边抽烟一边唠嗑,要多熨帖有多熨帖。深山老林里淘金、放排、挖参、打猎的更离不开烟袋锅子。山里的花脚蚊子最多,抽烟可以驱赶虫蚁,在绑腿布带子上抹点儿烟袋油子,还能防备蛇咬。再毒的蛇,一挨烟袋锅儿准得翻白眼儿,抽筋打滚放挺儿。烟灰又有止血的效用,江湖郎中医治刀砍斧剁,通常就是抓把烟灰按上去。以往关外的旗主给朝廷进贡,其中一项就是上等蛟河黄烟。塔头沟一带土地肥沃、雨量充沛,老关家的烟叶子颜色红黄、油性十足,别号“铁锉子”,抽起来不苦不呛、不辣不冲,独具“琥珀香”,又解馋又解乏,纵使下雨阴天,烟叶子也不反潮。送入京城的上品黄烟,有一多半出自老关家。别的大户人家堂屋中摆设胆瓶、座钟、帽镜,老关家却在堂屋条案上摆一个大烟袋,碗口粗细的烟袋杆,铜盆一样大的烟锅子,每逢初一、十五,装满烟叶子点上,以求神灵保佑,年年岁岁种出好烟。

关外的庄稼人常在自家田间或者房前屋后种一小块地的黄烟,长成之后掰下来晒干了,留着自己抽,这个活儿谁都能干。老祁家的年轻后辈羡慕关家,瞅着人家挣钱眼热,不过他们也明白,老祁家是靠种庄稼攒下的家底,想当年初到关外,穷得光巴出溜,过得何等艰难,老爷子也没去干别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怎肯轻易改了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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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一代人跟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样,种黄烟远比种庄稼赚钱,种庄稼耕大田太苦了,费劲拔力成天跟庄稼地玩儿命,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哪辈子发得了财?这天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祁光兴的二儿子?祁家老二,趁祁老爷子心情不错,赔个笑脸说道:“爹,有个事想跟您商量商量,您看看人老关家,一年只种一季黄烟,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我寻思着……咱家是不是也改种黄烟,咱这塔头沟的地肥得冒油,插根拐杖都能发芽儿,何愁长不出好烟叶子?”

祁老爷子听二儿子说到一半,脸色可就变了,等二儿子把话说完,老爷子把手里的饭碗往桌上狠狠一蹾,震得杯盘碗筷叮哐乱响,二目一瞪站起身来,薅着二儿子的脖领子,拎小鸡子一样拖到堂屋,抬脚将他踹翻在地,摔个大仰巴颏子。祁老爷子破口大骂:“你个忤逆败家玩意儿!碗里的还没吃完,就惦记着锅里的,你哪是我儿子?你是我们老祁家的冤家对头!”骂完让他在家谱前跪下,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噼里扑棱一通狠削。祁家老二一边躲一边“哎哟、哎哟”叫唤。老爷子削完仍不解气,又把一家老小全叫来,大声训斥:“咱们老祁家祖祖辈辈是庄稼把式,谁扔下这个,谁对不起祖宗!你看着人家那边好,这山望着那山高,那能行吗?金买卖,银买卖,不如二亩土坷垃块儿,眼望高山易,脚踏实地难,如今咱家有房子有地,吃穿不愁,还不知足吗?咱们不懂黄烟,也不会种黄烟,从今往后,哪个再提改种黄烟,那就是大逆不道,别怪我把他赶出家门!”一家老小在边上听着,没一个敢吱声的。老爷子真生气了,让祁家老二给祖宗家谱跪了整整一夜,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吵吵种黄烟了。

不过祁家老二的心思可没变,只盼有朝一日跟老关家一样,地里种着黄烟,身上穿着绸缎,碗里有香有辣。待到祁老爷子寿终正寝,祁家老大成了当家主事之人。老大天生的老实本分,不多说不少道,三脚踹不出一个闷屁,整天耷拉着眼皮,只会下地干活儿,遇上事拿不了主意。如此一来,轮到老二说话算数了。这年开春之前,祁家老二把家里的男人召集到一块儿,说咱们种粮食是土里刨食,人家种黄烟那是土里刨金子,同样靠地吃饭,怎么他们能种,到咱这儿就不能种了?老祁家这些人大多动了心思,觉得老二言之有理,因此没有一个横扒拉竖挡的,等到一化冻,便改种黄烟。

常言道“好种出好苗,好葫芦开好瓢”,蛟河黄烟的烟籽比芝麻粒还小,滚圆滚圆的,看着就那么招人稀罕。一家人耪地播种,穿着牛皮靰鞡,拄着棍子,把垄台上踩实夯平,踩得越实轴儿,烟苗出得越齐整。点烟籽时拿个小葫芦,敲一下漏几个籽,再浇水施肥,盖上细土,覆上一层细稻草。几个月之后,老祁家地里的烟叶子长得又大又好,祁家老二天天蹲在地头儿上,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心里比吃了二两蜂蜜还甜。到得黄烟丰收之时,一家人跟长短工一块儿下地,一人一把半月形烟刀子,一挑一顺,把烟叶片连着一小段烟梗割下来,用牲口驮回去晾在烟架子上,晒干打成捆,那真是“青筋暴绺虎皮色,锦皮细纹花豹点”,内行人一上眼,便知是地地道道的蛟河烟。这下妥了,卖给收烟的老客,挣了不少钱。老祁家上上下下高兴坏了,觉得这一步没走错。

转年开春,老祁家又忙活上了,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地里的烟草长得稀稀拉拉,其中一多半长了红斑,叶子上斑斑点点,瞅着让人心疼,杂草倒是长了不少,收成不足去年的一成,祁家老二心里直犯毛愣。再转过年来,祁家老二又把一家人召集起来,对大伙儿说:“咱家老爷子在世时说过,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粪堆发不好,地上光长草,我寻思,去年咱家的黄烟收成不好,准是肥不够,再一个缺水。我看了老关家的水渠,可比咱家宽得多。今年大伙儿精点儿心,可不敢稀里马哈的,施足了肥,再雇些人手挖开河泥,把水渠加宽一倍。打春阳气转,春分地皮干,只要不错过节气,不信种不出好黄烟!”祁家老大等人都是几十年的庄稼把式,觉得老二所言句句在理,就按他说的挖渠引水,老关家哪天耪地,他们也哪天耪地;老关家哪天下种,他们也哪天下种;老关家哪天追肥,他们也哪天追肥,一直从开春忙活到夏末。然而到了秋天,他家地里的黄烟仍是歉收。因为有一点老祁家的人没想明白,种粮食的丰歉在天,但是烟草这东西吃地,一般的地,种一年黄烟得歇三年,这三年种别的也不长,摊下来一算,还不如种三年庄稼。而老关家之所以能靠种黄烟发财,是他们家那块地厚,可以年年种黄烟,等于人家一年能赚三四年的钱。

在当时来说,庄稼人种一年吃一年。老祁家这一大家子人耕种为生,一连两年没收成,又因开挖水渠耗费了不少家底儿,一家老小人吃马喂,可就维持不住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祁家老二再后悔也没用了,只能去借粮。借粮倒不难,可是有粮的地主家无不是“大斗进,小斗出;借一斗,还两斗”,两斗还不上,来年得还四斗,那跟借高利贷没什么两样。借这么一次,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还得上,说不定还越欠越多,到头来债台高筑,被迫出让土地。祁老爷子摊上这么个不肖之子,辛苦半辈子挣来的家业全打了水漂。正好老关家有钱,把祁家卖的地全收了,人家收了地也不在这儿种黄烟,仍是种粮食,因为这个地不适合种黄烟。

庄户人家没了地,等于没了根儿,接下来是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后坐吃山空,又卖了房产,分了家各奔东西,一大家子人就这么散了。祁家老二连急带气一命呜呼,扔下一个小儿子,按大排行来说排在第六,都叫他小六子。小六子二十来岁一条光棍汉,淡眉细眼黄脸膛,支棱着两只扇风耳朵,从小让他娘宠坏了,恶吃恶打,除了祁老太爷没人管得住他,从来不务正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整天跟一帮懒汉厮混,一屁俩谎没实话,老祁家败家,也有他一份功劳。

小六子种庄稼不行,玩儿起来倒是挺走心,专爱听书看戏,钱没少花,戏没少学,锣鼓打得有板有眼。一有跳单鼓的他就去看,挤到头一排,跟其中一拨人里的一个小寡妇眉来眼去,明铺暗盖勾搭到了一处。跳单鼓也叫“唱阴阳戏”,祭祀天地祖先、免灾除病、祈求昌盛、恭贺婚嫁,什么事都管。尤其到了过年,跳单鼓的更是闲不住。主家提前备下供品,跳单鼓的掌坛主持祭祀,手拿一面铁圈圆鼓,用羊肋骨、竹片做成的鼓鞭打鼓,边打边唱,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和主家的列祖列宗全请下来,好吃好喝好招待,吃饱喝足再给送走。干这一行的,甭论男女,大多是些个好吃懒做的闲人。掌坛的兴许有点儿真本事,自己能编能演,其他人要么是唱二人转野台子戏的,要么是跳大神的帮兵。掌坛的唱一句,后边三个跟班的敲打小鼓,接着尾音附和一句,装神弄鬼,连比画带蹦。乡下人好看热闹,谁家请了跳单鼓的,左邻右舍都得来卖呆儿。

祁家败家之后,小六子为了有口饭吃,托小寡妇引荐,想给跳单鼓的掌坛当跟班儿。当着掌坛的面,小六子唱了一段《请九郎》。掌坛一听觉得挺好,真是高门亮嗓,又浪又俏,竖着大拇指称赞道:“祁少爷,您还真有这根儿筋!”小六子脸一红,忙摆手道:“可别叫我少爷了,我苦巴苦业跟要饭的差不多,您能不嫌弃,收下我当个打杂的,我就知足了。”打这天起,祁家小六子跟了跳单鼓的混饭吃。咱不说这小子是蜜罐里泡大的,从小也没吃过什么苦,而今东奔西走,起五更睡半夜,谁家给钱都得恭恭敬敬地去伺候,分到他手里那几个钱,根本不够吃喝,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心里能不堵得慌吗?

这几个跳单鼓的常年在双岔河一带转悠,跳完这家跳那家。小六子看着双岔河塔头沟全是老关家的田产,包括自己家里人挣了这么多年,勒紧裤腰带攒下的土地,都让老关家给捞走了,他能不恨老关家吗?小六子可从来不想,如果不是他爹财迷心窍非得种黄烟,祁家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然而他恨归恨,却恨不掉老关家一根毛儿,人家家大业大,关家大院土匪都打不进去,他一个穷光棍掀得起什么风浪?尽管如此,他这报仇的心也没死。常年跟这帮跑江湖的混在一起,好的没学会,坏门倒学了不少,总惦着找个机会,把姓关的搅个家破人亡!

3

跳单鼓也是走江湖的。总说行走江湖,江湖有多大呢?按江湖中人的说法,“江有两步长,湖有一步宽;江中无根草,湖中一条鱼”。这是说江湖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江湖。闯江湖到的地方越多、走的路越远,越受江湖人敬重。“江中无根草”这句话,指行走江湖的都是无根草、苦命人,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湖中一条鱼”则是说江湖人像鱼离不开水一样离不开江湖,生在江湖,死在江湖。江湖一大什么鱼都有,五个手指头伸出来不能一般齐,有好鱼就有恶鱼,江湖中的人也是一样。什么人是江湖中的人呢?宽泛点儿说,“士农工商”四民之外的都是江湖人。很早之前有“海湖”一说,专干“坑蒙拐骗、偷窃抢劫”的勾当。江湖中人不犯王法,海湖中人正相反,后来都归为江湖了,所以说江湖中龙蛇混杂,其中不乏真有本事的,也有很多是混迹江湖。真正的高人,无一事不懂,无一事不明,经的见的事越多,越不肯显山露水,一怕招人嫉恨,二怕仇人上门。无论好人坏人,做了恶事都怕遭报应。江湖上的事,也真说不清,有的就那么邪乎!

在当时来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伙人,称为“厌门子”。在南方也叫压门子,到了北方叫厌门子,写出来都是“厌恶”的“厌”字。这些人神出鬼没,行事并无一定之规,不仅各有绝活儿,身份也杂,有盗墓的,有贼偷,有木匠,有土匪强盗,有阴阳仙儿,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领头的多是旁门左道,善使“神术”。这一门子的人,平时不联络,各有各的营生,有事则聚,无事则散,全听领头的调遣。一般的小活儿不干,干就干大买卖,一桩买卖短则一年半载,长了十年八年也是它,专坑那些大地主、当官的、有钱人。

小六子跳单鼓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厌门子,彼此臭味相投,一来二去成了酒肉朋友。此人见小六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不似安分守己之辈,又是个无牵无挂的穷光棍,便在酒桌上拉他入伙,带他拜见领头的。那是一个南方人,成天啃鸡爪子,诨号“鸡脚先生”,三十来岁,面黄如蜡,长了一对斗鸡眼,两个小眼珠子贼光闪烁,下巴上留着几绺山羊胡,身量不高,说话慢条斯理,舌头不会打弯儿。据说他踏过鬼山,蹚过冥河,有一身走阴串阳的本领。这一次也是碰巧,领头的为一桩买卖藏身于同伙家中,见小六子能说会道,又是本乡本土的人,当有可用之处,于是让他起咒立誓,一同做这桩买卖。

厌门子要做什么买卖呢?原来当地有一户从关内迁来的宋财主,早在一年之前,宋财主的媳妇儿死了,宋财主请地师选一块风水宝地埋葬。地师带宋财主寻遍周围的沟沟坎坎,终于选定一处所在。宋财主怕不稳妥,私底下又找另外一个地师来看,也说这是风水宝地,前有案、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可助人财两旺,富贵显达。宋财主放下心来,将媳妇儿安葬于此。怎知从此之后,家里一件接着一件出事,房顶漏雨、骡马受惊、后院起火、半夜闹黄鼠狼子、走山下边山上都掉石头,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挺让人糟心,折腾个没完。宋财主求神拜佛都不顶用,他这样的土财主,钱越多心里头越发虚,整天怕钱跑了,再加上十分迷信,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便在此时,鸡脚先生扮成一个阴阳仙儿,穿一件皂色长袍,鼻梁子上架着一副水晶镜片眼镜,手里揉着俩铁球,在宋家门口转悠。宋财主刚一出门,便与阴阳仙儿撞了个满怀。鸡脚先生“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手里的铁球也掉了。宋财主忙上前扶住。两人一对眼神,鸡脚先生大叫一声:“这位老爷,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东岳西岳斜纹深陷,山根之上密布阴云,必是宅中有事,恕我直言,此事不破,怕要死人!”

宋财主吃了一惊:“何出此言?我家里能有什么事?”

鸡脚先生道:“不瞒老爷你说,我看你眉精眼细,是个白手兴家之人,本应安享后半生,怎料家宅不安,恐会祸及满门。”几句话戳中了宋财主的心窝子,他额头鬓角直冒汗,瞅这阴阳仙儿年纪轻轻,说得可是真准。

大门前不是讲话之所,他将鸡脚先生让到家中落座,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好酒好肉地款待,恳求阴阳仙儿指点迷津。鸡脚先生吃饱喝足,砸吧砸吧嘴,掐指巡纹推算了半天,故弄玄虚地对宋财主说:“宅子分阴阳,你这件事不在阳宅,许不是阴宅坟地出了岔子?”宋财主脸上变颜变色,求鸡脚先生去他媳妇儿坟上看看。鸡脚先生端起酒碗一口喝干,让宋财主头前带路。到了坟地上,鸡脚先生手持罗盘,迈开四方步,前后左右看罢多时,倒吸一口凉气,瞪着眼睛问宋财主:“谁给你选的地方?这个地方东有双岔河,卧着一条龙;南有锅盖山,落着一只凤;西有蜈蚣岭,趴着一条虫;北有塔头沟,藏着一条鱼。这是龙凤虫鱼汇聚的宝地,你家坟穴正在宝地当中,占据形势,辈辈发财,代代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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