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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队这两天忙著出去访贫问苦,两三个人一组,到村子里去挨家访问。白天大都只有妇女在家,因此他们白天黑夜都出动,利用谈天的方式,诱导农民吐苦水。工作队员每天一次,聚集在小学校里汇报,把当天采集的材料归纳起来,加以讨论。

“老百姓还是有顾忌!不敢说话,”张励说:“他们怕封建残馀势力的报复。”

大家研究他们究竟是怕地主?怕恶霸?韩家坨的几个地主,只有很少的土地出租,专靠吃租子是不够生活的。他们家里都有人在城市里做小买卖或是教书,经常的往家里带钱,贴补家用。地面上也有几个“混混”,却没有一个够得上称恶霸的。干部里面的李向前,从前就是个“二流子”,但是他现在既然改邪归正了,当上支部书记,自然没有人去翻地的旧账。沦陷时期当甲长

的两个人,都是被逼,乡公所里来了公文,指名派定的。不但没有得到什麽好处,而且送往迎来,供应日伪军队,赔累得非常厉害,卖了田又卖了房子。这些情形,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得很

清楚,因此也并没有把怨毒结在他们身上。

访贫问苦的工作继续进行。这些工作队员秉著年轻人的热诚,用出了最大的力量,像施用人工呼吸一样,按揿著肚子把水挤出来;苦水终於陆陆续续吐了些出来。

最普遍的控诉是说去年秋收以後,四乡竞赛提早交粮,村干部只想夺红旗,拚命催著要大家快点缴上去,拿罚修公路作为威胁。後来索性乱打乱捕人。有一个贫农韩得禄被逼得没有办法,哭了四次。又有许多人给催逼得,谷子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就把谷种卖掉了交粮。

又有些人诉说干部私心,“做负担”的时候不公平。又有几个人吐露,去年接连的遭了火灾和虫患,损失五成以上,本来已经报荒报了上去,应当可以准许减征公粮,干部又左说右说,逼著他们自动“请求免予减征”。

工作队员们挤苦水的时候非常兴奋卖力,等到汇报的时候又觉得为难起来。都是这一类的琐琐碎碎的怨言,十分严重的话当然也没有人敢说;都是对干部表示不满,而对地主都漠然。

“这里的农民对地主的仇恨不深。”刘荃作了这样的结论。

“什麽地主的仇恨不深?实在是他们的政治觉悟的程度不够,所以对於被地主剥削的事实并不感到愤恨,”张励说:“而你们只看到表面,就武断的认为他们对地主的仇恨不深,这正证明了你们对政策理解的程度不够。”

于是大家又作了详尽的检讨与反省。

李向前向工作队提出一个意见,每天中午用大锅煮“斗争饭”吃,工作队和干部民兵一同吃吃,叫起人来比较方便,省得满处去找。反正粮食是现成的,是春上清匪反霸的斗争果实,由农会保管著。

“那是人民的财产。”刘荃立刻说:“不应当由我们来享受。”

黄绢向来不大说话的,这次也说,“本来我们下乡应当‘三同’,”她是指同吃、同住、同工作。“现在我们不下地工作,已经不对了,再要吃得比别人好,未免太说不过去。我住的那家人家是个赤贫户,就靠吃些豆皮麸皮糠皮过日子,从来没吃过什麽正经粮食。”

被分派在赤贫户家里的,不止她一个,也都是跟著吃糠,自然也有人急于想换换口味,就和她辩驳起来。“不下地工作,那是因为时间上不许可——这次土改是有时限的,要尽早的完成它。其实是经济时间,大家在一起吃‘斗争饭’倒也是一个办法,干部民兵都会齐了,叫人有人。”

一时大家议论纷纭。

“同志们是来帮助老百姓闹斗争的,”李向前说:“就是吃老百姓两顿饭,也是应该的。”

“那麽难道说,不吃,就不斗争了?”黄绢说。

张励是支持她的。他说:“吃得太讲究了也的确是不好,要照顾到影响。”

“斗争饭”的建议就榈浅了。但是不久他们又发现,因为农会的谷仓设备不大好,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季,谷子都发热,变红了,也有的发了芽。这样看起来,也就没有理由反对拿点出来吃吃。于是就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砌起大灶来,每天给工作人员做一顿午饭。后来一度有谣言说李向前和农会主任串通了,大批的盗卖粮食,都报销在斗争饭上。也是因为别的干部看著眼红,所以才闹到张励跟前,但是李向前把张励敷衍得很好,因此事态并没有扩大。工作队员们也只是恍惚听见有这样的传说。

访问贫雇农的工作已经告一结束,忙著给区上写汇报,大家帮著抄录。发给黄绢的一份似乎特别长些,一直抄到黄昏后,人都走光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小学校的教务室里埋头抄写。桌上点著一根红蜡烛,插在泥制的烛台上。在那黄昏的烛光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白粉剥落的墙上贴著一张石印的孙中山先生像,一张彩印的毛泽东像,每一张画像的两边都贴著两条白纸标语,像对联似的。对面墙上又高挂著两只大红色的腰鼓,那铜匝铜钉微微的闪出金光来。小学生的作文,写在绿丝格的竹纸上,高高下下贴了一墙。

张励走了过来,说:“我们突击一下吧,我来帮你抄,今天晚上抄好它,明天一早派人送去。”

他站在黄绢背后看她抄到那里,手里拿著顶帽子不住的指著,一半也是替她扇著。他虽然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一下一下的扇著,那蜡烛的光焰一闪一闪,跳动得很厉害。黄绢只管把眼光注视在纸张上,不由得一阵阵的眩晕起来。她心里觉得十分不耐烦,但是极力忍耐著,搁下笔来,把草稿分了一半给他,又把烛台往那边推了一推。但是他并没有坐到那边去,依旧挨著桌子角站著,不经意的把那一叠稿纸竖起来在桌面上托托的敲著,慢慢的把那一叠子稿纸比齐了。

“你好好的往下干吧,黄同志,”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表现得非常好,今天在会上发言,思想性也很强。你是候补党员,等我回去反应上去,应当可以提前准许入党。”

他的手就此按在她肩膀上了。黄绢只管继续抄写著,头也没抬,却在挪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身子一偏,让了过去。“我是很虚心学习的,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麽突出的表现。”她微笑著说。

“要求突出,那还是小资产阶级的看法。”他一面说著,已经把她按在纸上的左手握在手里,但是又被她挣脱了。她只管低垂著眼睛,眼窝里簇拥著那长睫毛的阴影,腮颊上的红晕一阵阵的深起来。

“你瘦了吧?怎麽会刚巧把你派到一个赤贫家裹住著,”他俯身望著她,蜡烛的火光离他的嘴唇很近,现在那火焰是因为他的言语而颤抖著。“给你换一家中农吧,调剂调剂。”

“那又何必呢?我们下乡来又不是为了享受,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

“吃苦也得一步步的练习著来,自己的健康也不能不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他又抚摩著她的手,并且渐渐的顺著胳膊往上溜。

这一次她很突兀的把手一缩了回去,跟著就往上一站。“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帮著抄,可以快一点。”她红奢脸,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一面说著,已经向门外走去。

“叫校工去叫去。”他高声喊著:“老韩!老韩!”

没有人答应,只听见一间间的空房里嗡嗡的发出“韩!韩!”的回声,似乎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不用叫他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回去吃饭去。”她匆匆的说,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她回到村子里,动员了好几个人来。她自己先去吃饭,吃完了饭,才邀了一个女同志一同来到庙里,那时候大家七手八脚,也已经抄得差不多了。张励的态度也依旧和平时一样,和她们随便谈笑着,在和悦中带著几分庄严。完工以后,大家一同打著灯笼回到村上去。

但是第二天中午大家聚集在一起吃斗争饭的时候,他忽然捧著碗踱了过来,正著脸色向黄绢说:“黄绢同志,你这种作风不大好,要注意影响。”

黄绢倒呆住了,还以为他是指昨天晚上的事,想不到他竟有脸当众宣布出来?

“把苍蝇捞出来也就算了,你把这一碗粥都糟蹋了,”张励拿筷子指著她搁下来不吃的那碗粥。“这样浪费人民的血汗。我记得你是第一个反对吃斗争饭的,认为太浪费。这正是知识份子好高骛远的一个最好的例子。”

“张同志,你这话太不科学了,”黄绢红著脸气烘烘的说:“苍蝇是传染病菌的,连小学生都知道。”

“苍蝇在粥里熬奢,早已死了,病菌还能生存著么?你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洁癖。”

“我亲眼看见它掉进粥里,还活著呢,”黄绢又端起碗来用筷子把那苍蝇挑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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