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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在杀了几个看到他梦游的人后,费尽心机想出了这个鬼缠铃的故事到处传播,终于让他平平安安地渡过了这三年。可是,你能想象我这三年是怎样渡过的吗?”谢清芳平静地倾诉着,尽情地吐露着心内的悲伤。它们被埋藏得太久,太深,当此刻显露出来时,那种绝望就连铁石也要为之动容。“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安睡,生怕他自己一个人出去被人发现。于是我在门闩上拴了一个铃铛,这样他出去时我就可以听到了。当他梦游时,我就得暗暗地跟随,祈祷他不要被人看到,祈祷我这次不需要再去杀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我……我……”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云寄桑无法去劝慰她,她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情女子,是一个为了丈夫可以舍弃世间一切的良妻。可是,她同样也是一个残忍地杀害了数条无辜性命的凶手。他只能问道:“这便是你杀害子通的原因么?因为他可能看到了老师梦游的样子。”

“如果只是他看到了还好,可当时他的神色那样慌张,几乎有心人都留意到了。我担心有人会找他询问,一旦他被人逼问出真相,那便不堪设想,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着我的罪孽。我不想杀人,真的不想。每天夜里,我总是感到自己静静地躺在血泊里,那些被我杀过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走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象看一个死人一样。我知道,报应迟早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快到我连老爷的病也无法及时治好。”她忧伤地垂下了头,那瞬间的姿态优美得宛若被风吹低的荷茎。

云寄桑轻声问:“老师的病还没有痊愈吗?”

谢清芳缓缓摇头:“你也看到了,前日他刚刚还发作了一次。不过现在只要不是在梦游的时候,他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了。不然的话,这次大寿我也不会让他出面。而且他年纪越大,发作的机会便越来越低。我想再过一两年,他就会彻底好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风大了起来,吹动他们衣袂不时飘起,雪雾缕缕地随风升腾,将风姿出众的两人衬得仿若神仙中人。

“放过清芳吧,幼清。”谢清芳终于开口了,这是第一次她对云寄桑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惘然的眼神望着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述说,似乎在为一个身在远方却孤苦无依的陌生女子而祈求着:“对她来说,这世间的绝望和冷漠太多了,而可以掌握的温暖却是那样的少。这份温暖对她来讲,实在太珍贵,她无法忍受失去它,完全无法忍受。那是她在黑夜中唯一的光,也是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在这样的严冬中,除了守着它,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所以你看,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努力地试图去守住自己那份温暖的小女子而已……所以,请你放过这样的她吧……好不好?好不好?”她就这样不停地轻声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滴滴的坠落在雪地上,化作点点悲伤的痕迹。

云寄桑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那是一种逃避吗?或者,再次做出一个残忍的选择?对于这广阔无垠的天地来说,生命是宝贵的,而那渺小至微不足道的幸福,也是宝贵的……

这些年来,很多人在他的面前死去了,有敌人,有朋友,有的是别人杀的,也有人是自己杀的,那些倒下去的陌生面孔如今已经是那样的模糊了……温暖,自己重新看到了师姐,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为了守住它,自己会做那样的事吗?不,自己不知道。说出“不会”是很容易的事,可只要没有面对过,自己的选择便永远都是“不知道”……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云寄桑闭上双眼,开口道:“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要孤独地活下去,无法向人倾诉,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我——不是什么圣人,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所以,我无权对你做出判决。师娘,你……你今后别再杀人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云寄桑不再施礼,长袖一摆,就这样逆风踏雪而去。

谢清芳仰起脸,任由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泪水再次涌出,不过这一次,却是喜悦和感恩的泪:“谢谢,谢谢你,幼清……我会和我的爱人好好活下去,努力守住自己的温暖,再也不杀人了。谢谢你,让我从一个人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和我共同担负这深重的罪孽……”

云寄桑的背影已渐渐远去,谢清芳依旧站在那里,久久的遥望。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她才伸出手,让风从指尖吹过。好久没有这样清爽自在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的快乐。体味着这难得的轻松,她的唇边绽放出三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然而,就在她微笑的时候,那双黑色的靴子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阴影中,浑厚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咒,就那样低沉而冷酷地打破了她的梦想:“魏夫人,有些事,我想应该和你谈谈……”

纤手轻轻将一支金簪插在头上,它在那里颤巍巍地与金宝钿,珠翠翟,金翟,以及口衔珠结成了一片。鬓边点了珠翠花,插上小珠翠梳和金云头连三钗,最后插上两支金压鬓双头钗,用金脑梳压住秀发。

铜镜中,那熟悉的容颜此刻竟有些模糊。

谢清芳扶了扶镜子,镜子中的她身着蹙金绣云霞翟鸟纹的茜红孔雀罗紫边长袄,同色的横竖金绣缠枝长裙,披了天净纱,素颜红华,倾国倾城。

她向镜中的那个自己无言地一笑,举起沉重的珠翠庆云冠,缓缓为自己戴上。戴冠的时候,她神态虔诚平静,宛如即将走上献台的祭女。

魏省曾今天的神情始终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宾客都没有认出来。不过当大家知道他的两个爱徒刚刚遇害后,都发出了同情的叹息声,随之而来的,又是纷纷的劝慰。只是魏省曾的目光始终在场中巡梭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忽然,一个个宾客停止了热烈的交谈,一道道目光不断向厅口集中,全场鸦雀无声,目睹着谢清芳身着盛装,从厅门缓步而进。大厅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那一团耀眼的光华。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她这样盛装之下,缓缓行来,那夺目的清艳风华让所有人为之沉醉,痴迷。

云寄桑站在大厅内,和其他人一样,为这美丽的风姿而陶醉着。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响起了那天晚上,他和王延思的对话——

“我想知道,杨世贞临终前说的那‘纸……纸……泥’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在说紫孜妮楂吧。罗罗传说中,当天地混沌渐分明,六个太阳七个月亮的年代过去之后。有一只花白色的獐子被首领阿基君长的猎人们追赶时,碰上了英雄武士罕依滇古,不论白獐怎么恳求,罕依滇古还是无情地射出了的死亡之箭,白獐被射中,箭折其颈,直穿其尾。可猎人们跑到白獐倒下的地方却见不到它的尸体,这时人们听到前方有猎狗的吠声,便顺着声音前去查看,发现猎狗群正围着一棵开着红花的大树在叫。罕依滇古拉弓向树射去,树枝射落不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就是国色天香的紫孜妮楂……”

谢清芳来到魏省曾面前深深地一福,然后抬眼微笑看着自己的丈夫:“夫君大寿,妾身在此谨祝夫君松龄鹤岁,鹏程万里,平安百年。”

“好,好,多谢夫人……”魏省曾笑着伸手将她搀起。

谢清芳却笑道:“今日是大喜之日,亲身愿为夫君一舞,以增喜色。”说完,向后轻轻退去,后退的时候,始终无限深情地望着他。

魏省曾看到她向后退去,本能地伸手拉了一下,却终于让她的纤指从掌中滑落。

王延思的声音继续在云寄桑脑海中回向着:“一天,贵族首领阿维尼库进山寻猎,与紫孜妮楂相遇,两人一见钟情。紫孜妮楂跟随阿维尼库来到他的部落,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第一年紫孜妮楂是位花容月貌的美妻,第二年紫孜妮楂是一位聪慧能干的贤妻,但三年后,阿维尼库生了病,紫孜妮楂开始变了,变得凶恶无情,寨子里开始莫名其妙的连续死人。”

朱弦急动,丝竹乍鸣,雅琴高奏,玉笛飞声。谢清芳姿容娴婉,舞动轻风,转眄惊翻长袖,低徊细踏红靴。轻盈如飞燕凌雪,清婉如垂莲破浪。

云寄桑渐渐地看得入神,王延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

“一天,阿维尼库询问紫孜妮楂的家世和来历,她如实地告诉了他。阿维尼库听后大为惶恐,开始谋害紫孜妮楂,便佯装重病。紫孜妮楂为了给阿维尼库治病,先是变成了一只赤羽的山鹞,瞬息间飞到大海中的小岛上寻回了天鹅蛋;然后又变成了一只花斑的豺狼,转眼窜上高耸的大山,钻入黑熊的胸腔取回熊胆;最后她变成一只水獭,一溜烟潜入江底找回鱼心……但都无法治好阿维尼库。于是阿维尼库说只有贡嘎山雪山顶上的白雪能够治好他的病。紫孜妮楂救夫心切,便决心不论怎样也要去千里冰霜的雪山采雪……”

每一步幽姿,每一次摆腰,每一次振袖,都美如虚幻,那种不应存在这世间的美丽震惊着全场。每一个人都因着那绝世的清丽而震惊迷惘,每一颗心都为了那轻盈的身姿而霍霍跳动。所有的光彩都失去了颜色,所有的声音都完全消失,只余下那朵微弱的,纤美的红色火苗,在天地间静静地舞动着,燃烧着。

静,太静了,谢清芳甚至听到了自己脑海内的一个个声音。

“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要孤独地活下去,无法向人倾诉,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我——不是什么圣人,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所以,我无权对你做出判决。师娘,你……你好自为之吧。”

幼清,你是个好人,真的是呢。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这世界才未沦于黑暗。只是你要记得,真的不能对人太好了。那样的你,太过容易受到伤害。这个世界对我而言,真的太过苛酷了,对不起,辜负了你的苦心……乐曲舒转,谢清芳的长袖高扬,寄颜云霄闲,挥袖凌虚翔。

“老爷,夫人,这几年我们主仆一场,虽然其中多有隐情,但老爷和夫人的恩德我还是记得的,只是可惜,以后便无法再服侍老爷和夫人了,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希望你们好自为之。”隐隐约约地,有人的双目中闪烁着难掩的深情。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完全不记得了,有人始终默默地守护着我。谢清芳手臂舒展,轻盈地转了个圈子,双目朦胧地掠过缤纷的人群,却再也不见那熟悉而沉默的身影,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魏夫人,虽然梁樨登死了,但是魏公的对头已经注意到你了。这几天我不断发现有东厂密探在平安镇出没,形势危急万分!你该知道,一旦事发,对魏公会意味着什么。魏公清誉,东林基业,大明社稷,天下大计,如今尽在于你!魏夫人,我想,你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低沉的声音仿若残酷的惊雷,将所有的梦想都无情地击碎。

她似乎回到了自己新婚时,魏省曾深情地为自己掀开了红色的盖头。那一瞬间的喜慰和安乐,那一瞬间巨大的幸福……一阵剧痛从体内传来,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剧痛在体内迅速的蔓延着,她卧倒在地,随即,她抬起头,痴情地望着眼前的魏省曾,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今生今世,她再也无法回到他的怀抱了,可是,她至少做了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吗……她的视线渐渐地模糊起来。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灿烂的阳光。阳光中,母亲模糊的身影背着竹篓,在青翠的山路上召唤着她。她清脆地笑了,将挂在枝头的那个小小的铃铛拨了拨,蹦蹦跳跳地向母亲追去……

场中已经乱成一片,有人在大声惊呼,有人上前帮忙,有人去找大夫。只有魏省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情痴呆,望着静静躺在地上,睡着了似的谢清芳,失去了全部的思想。

“紫孜妮楂一走,阿维尼库便请来了九十位毕摩和七十位苏尼在家中念经做法。而此时紫孜妮楂已历经千辛万苦取到了雪,正在归来的途中,因毕摩、苏尼的诅咒,她慢慢变成了一只灰白身褐红尾的山羊,而她为阿维尼库采来的雪还夹在蹄缝中,卷在皮毛里,藏在耳孔中,裹在犄角上……可即使知道自己性命将绝,她也要驾着风从雪山上往回飞。她要把雪送回来,表达她对阿维尼库至死不渝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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