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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依旧逼人,和他同床的那个家伙活跃得过分,不过他还是睡得很香。或许是因为他梦见,雾气上方的山顶上,一栋拥有多间屋子的巨宅拔地而起。

自从你不辞而别以来,夏天过去了,之后是秋天,而随着冬日将尽,疾病也返回了。不像以前是“悲哀”生病,这回是老爷。他这次回来时变了,迟缓且不易讨好。他对太太很简慢。他总是出汗,总要喝苹果酒,而且没人相信他身上的水疱是“悲哀”生的那种病引起的。他夜间呕吐,白天咒骂。后来他虚弱得连这两件事都做不了了。他提醒我们,他挑选的帮手,包括我,以前全都出过麻疹,那么他又是怎么得上这种病的呢?他不由得羡慕起我们的健康体魄,感到自己上了新房子的当。我可以告诉你,尽管尚未完成,你的铁匠活看上去已然妙不可言了。两条闪闪发光的眼镜蛇仍在大门顶冠亲吻着。宅邸十分气派,只等着镶玻璃了。尽管还没摆家具,老爷还是想叫人把自己弄到那里。他催促太太,要快要快,别去管那下了好几天的春雨。疾病不但改变了他的面容,也改变了他的心境。威尔和斯卡利走了,当我们几个女人一人拽住毯子的一角把他抬进那栋房子时,他正大张着嘴睡觉,之后再也没醒。无论太太还是我们都不知晓,他是否拥有哪怕一分钟的时间来嗅一嗅他身下樱桃木地板的气味。我们无依无靠。除去我们,没人为老爷裹尸或者哀悼。威尔和斯卡利只能偷偷地挖坟墓。他们被警告离我们远远的。依我看,他们并不情愿那么做。我认为是他们的主人要他们避开,因为那病传染。教堂执事没有来,尽管他是位朋友,而且喜欢“悲哀”。教堂会众也没一个露面。不过,我们还是没把那个词说出口,直到我们把他埋葬在他的孩子们旁边时,太太注意到她的嘴里长了两个。我们才只小声地说了一次。水痘。我们说过后的第二天早晨,除了舌头上的那两个,她脸上又长出二十三个来。总共二十五个。她和我一样渴望你在这里。对她,那意味着拯救生命。对我,那意味着拥有生命。

你大概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后背的样子,不论天空拥着什么:阳光明媚,月亮初升。我在那儿歇着。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头一次看到你的后背时,你正在用风箱鼓风催火。亮晶晶的汗水顺着你的脊柱往下淌,我对自己感到吃惊——竟然想舔舔那儿。我跑进牛棚,以制止这股从心底涌起的念头。什么都挡不住它。只有你。在你之外,空荡一片。我身上感到饥饿的不是胃而是我的眼睛。用多少时间都看不够你的动作。你的一只胳膊抬起来打铁。你跪下一条腿。你弯腰。你停下来先向铁上浇水,然后又朝你的喉咙里灌。在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我存在之前,我就已经被你杀死了。我的嘴张开着,我的两腿发软,心胀得都要破了。

夜幕降临,我偷了一支蜡烛。我在一个罐子里存了点儿炭火,可以把蜡烛点亮。为了更多地看着你。蜡烛点着后,我用一只手遮住火苗。我瞅着你睡觉。太久太久地瞅着。我不够小心,烛火烧伤了我的手掌。我心想,要是你醒来看到我在看着你,我会死掉。我跑开了,不知道你当时在看着我看你。而最终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没有死。我第一次活着。

莉娜像刚钓上来的鲑鱼似的,焦躁不安地在村子里和我一起等着。奈伊兄弟的马车没有来。我们在路边先站后坐待了好几个小时。一个男孩带着一条狗追赶着山羊群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抬了下他的帽子。那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这样做。我喜欢。我在想这是个好兆头,可莉娜却在一边不停地提醒我许多事情,说要是你不在你的地方,我不许逗留,必须马上返回。我骑不了马,所以必须争取赶第二天的马车回来,就是运鲜奶和鸡蛋到市场上去的那辆。一些人从旁边经过,只是看看而不说话。我们是女人,所以他们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们认识莉娜,却像看生人一样看我们。我们接着等,等了那么久,我没法省着我的面包和鳕鱼了。我把鳕鱼肉吃光了。莉娜一只臂肘撑在膝头,用手捂着脑门。她发了一通脾气,我就继续想那放羊人的帽子。

风很凉,还带着雪的气味。马车终于来了。我往上爬。车夫帮我,他的手在我背后用力地按了好长时间。我感到羞耻。除去奈伊兄弟,我们总共有七个人,而并非只有那两匹马被这春天时节的雪花弄得紧张不安。它们腰腿直颤,还抖动着颈背上的鬃毛。我们也紧张,可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雪花落下来,沾到我们的围巾和帽子上,给我们的睫毛罩上一层“糖霜”,给男人们毛茸茸的胡须撒上“面粉”。两个迎风坐着的女人,头发像玉米穗一样被风鞭打着,眼睛在白光中眯成一条线。另一个女人用斗篷盖着嘴,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个梳着黄小辫的男孩坐在马车底板上,双手抱着脚踝。只有他和我没有毯子盖脚。

突如其来的雪花落在嫩叶上真是美极了。或许雪会在地面上停驻足够长的时间,好让追踪动物这事变得容易。男人们在雪地里总是很高兴,这时候捕猎最是得心应手。老爷说,有雪的时候就没人挨饿。春天也不会,因为即便在浆果树还未结果、蔬菜还不能吃的时候,河里已满是鱼蛙的卵,空中已到处有飞鸟了。可是,这场雪会很快消融的,尽管大、湿、稠密。我把两只脚收到裙子底下,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保护那封信。我把裹着面包的那块布紧紧贴在膝头。

太太让我记住到你那里的路。我得一早搭上奈伊兄弟的马车,沿着驿道往北行。在一家旅馆门口停过一站之后,马车会在刚过正午时分到达一处她叫作哈特基尔的地方,我要在那儿下车。然后向左走,沿阿布纳基小路向西,那儿有一棵小树弯向地面,一根嫩枝朝天长着,我会凭此认出那儿的。可是奈伊兄弟的马车来得太晚了。到我爬上车,在其他人身后的车尾找了块地方坐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没人问我往哪儿去,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愉快地小声聊起他们住过的地方,以此来打发时间。在海边,女人们说,她们清洗船只,男人们堵塞漏缝、修理码头。他们确信自己不再负债了,可主人另有说法。他打发他们走,往北,去另一处地方,一家制革厂,干更多年。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伤心。人人都得干活。我问,你们是不是把什么亲人丢在后面了?所有的脑袋都转向我,这时风停了。傻瓜,一个男人说。我对面的一个女人说,她太小了。那男人说,跟那没关系。另一个女人提高嗓门说,别理她。太吵了。后面那里安静下来,车夫嚷着。说我傻的那个男人弯下腰去挠他的一只脚踝,挠了好长时间,其间其他人都咳嗽着,擦着他们的鞋,仿佛是在抗议车夫的命令。挨着我的那个女人悄悄跟我说,制革厂没有棺材,只有在酸液里快快地死。

我们到达旅馆时那里已经得掌灯了。开始我没看到,可我们当中有个人一指,我们跟着就都看到了。一束光亮透过树丛闪烁着。奈伊兄弟走了进去。我们等着。他们出来饮马,给我们水喝,然后就又进去了。这之后又有脚拖地走的声音。我向下瞧,看到从他们脚踝连下来的绳子缠绕在马车基座上。雪停了,太阳也不见了。不声不响地,六个人下了车,男人们撑着女人们的胳膊。那个男孩独自跳了下去。三个女人向我打手势。我的心翻腾着,也跳了下去。他们向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在路旁的树荫下竭尽全力摸索着迈步,那里的雪要少一些。我没跟去。可我也不能待在车里。我胸口似是有一块冰石。不需要莉娜提醒,我就知道绝不能和喝酒喝得笨手笨脚结果发现自己的货物不见了因而火冒三丈的陌生男人们单独待在一起。我得赶快选择。我选择了你。我向西走进了树林。我一心只想向西去。你。你讲的话。你知道的会治好太太的药。你将听到我不得不说的话,跟我一起回来。我只有往西走。一天?两夜?

我在沿路排列的栗树丛中走着。一些已经露出了叶子的屏着气,等待雪化。而那些愚笨的却让嫩芽像干豆子一样掉在了地上。我这会儿正朝北走,那儿的那棵小树弯向地面,有一根嫩枝伸向天空。然后往西去找你。我得在天黑透之前抓紧赶路。地面陡然倾斜,我无路可走,只有随坡而下。我努力辨认,可还是迷了路。树叶才刚长出来,还不足以提供荫蔽,地面上到处都是雪水泥浆,我一步一滑,脚印成了泥洼。天空是葡萄干的颜色。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再走多远。可我必须走。两只野兔还没来得及跳开就冻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读这个征兆,我听到流水声,便摸黑朝那声音走。月亮刚露头。我把一只胳膊伸在前面,慢慢地走,免得绊倒。可那声音是松树滴水,根本就没有小河或溪流。我用一只手捧起一点落雪,吞了下去。我没有听到脚爪活动的声音,也没看到什么黑影。是湿毛皮的气味让我停下了脚步。要是我嗅到了它,它也就嗅到了我,因为在我包食物的布子里,除去面包,再没有其他有气味的东西了。我说不准它比我个儿大还是个儿小,是不是孤身一个。我决定一动不动。我一直没听到它走开,但那气味终于消散了。我心想最好还是爬上一棵树。老松树都特别大。哪一棵都是不错的藏身之处,即便它们会撕扯、推拒我呢。树枝摇晃着,但没有在我身下折断。我躲开了一切爬行、站、坐或走的东西。我知道瞌睡不会来,因为我害怕极了。树枝嘎吱响着向下弯。我这个过夜的计划并不怎么高明。我需要莉娜指点我,如何在荒野中掩蔽自己。

莉娜一点儿也不为节日般的气氛以及牵连在内的所有人那种激动不安的满足所动,她拒绝进入甚至靠近那里。老爷坚持修建的第三栋大概也是最后一栋住宅,扭曲了阳光,牺牲了五十棵树。如今死在其中,他便可以永远在那些房间里萦绕了。老爷盖的第一栋房子——泥地面,湿木材——还不如作为她本人出生之所的那栋树皮顶的房子呢。第二栋牢固多了。他拆掉第一栋,为第二栋铺了木地板,这栋宅子有四个房间、一个像样的壁炉和可以关得很紧的窗户。完全不需要再盖第三栋。然而就在没有子女使用或继承的当口,他打算另外修建一座更大的两层住宅,就像他在外奔波时见到的那座,外面修设篱墙和大门。太太叹了口气,私下里对莉娜说,至少,盖房一事会让他在这块土地上待的时间更长一些。

“到处奔波做生意让他的口袋鼓了起来,”她说,“不过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他很乐于当一个农场主,如今……”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一边猛力拔出天鹅的羽毛。

然而,在修建期间,太太脸上总是禁不住挂着微笑。和威拉德(即上文的威尔。)、斯卡利、雇佣帮手、运输工以及所有其他人一样,她很高兴,像在收获时节一样烧菜煮汤。愚蠢的“悲哀”开心地打着哈欠;铁匠哈哈笑着;佛罗伦斯像风中的蕨类植物一样没头没脑。还有老爷—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兴高采烈。在他难逃劫数的儿子们出生时,当他喜爱地看着女儿时,甚至在吹嘘一笔尤其成功的生意时,他都没这么高兴过。变化并不是那么突然,但却很深刻。最后几年,他看起来忧郁、暴躁,但当他决定伐倒树木,用它们为自己建一座世俗的纪念碑时,每个醒着的时分他都欢天喜地。

砍死那么多树,而不经它们同意,他的努力当然会招来厄运。果然,宅子封顶竣工时,他病倒了,脑子里除了房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使莉娜感到困惑。所有欧洲人都如此。他们曾经让她害怕。然后又拯救了她。如今他们只是令她迷惑。她想不出,太太为什么打发一个被爱冲昏头脑的女孩去找铁匠。为什么不放下骄傲去找一个再洗礼派(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时期新教中一些主张成人洗礼的激进派别的总称。)教徒呢?那位执事会巴不得呢。可怜的佛罗伦斯,莉娜想。要是她没被偷走或是被杀,要是她平安无事地找到他,她就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呢?莉娜起初还略有兴趣,后来就越来越哀伤地瞅着那从老爷为那座蠢房子雇的铁匠到来的当天早晨就开始的求爱。他下了马,脱下帽子,问伐尔克是不是住在这里,其间佛罗伦斯一直僵立着,犹如一只受惊的雌兔。莉娜把牛奶桶换到左手,向山上指。这时牵着小母牛的太太刚好绕过牛棚的拐角,问他有什么事,在他回答时她不满地龇着牙。

“上帝啊!”她咕哝着,撅起下嘴唇,吹开前额上的头发。然后说:“在这儿稍等。”

太太把小母牛牵到牧场那边时,铁匠朝莉娜挤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把帽子戴回头上。他没看一眼站在附近的佛罗伦斯,这女孩屏着气,双手紧紧抓着挤奶凳,仿佛在协助地球引力好让自己牢牢站在地面上。她当时恐怕就已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认定总是容易得手的“悲哀”一定会很快吸引他的注意力,从而阻挠佛罗伦斯的非分之想。从太太那里听说,他是个自由人,这更加剧了她的忧虑。也就是说,他和老爷一样,拥有权利和特别待遇。他可以结婚、占有财产、到处旅行以及出卖自己的劳力。她应该当即就看到了那层危险,因为他的得意之态溢于言表。当太太返回来,在围裙上揩擦着双手时,他又一次脱下帽子,跟着做出莉娜从未见过非洲人有的举动:他直盯着太太,由于个子很高,目光向下俯视,那双仿佛公羊似的、八字形的黄眼睛始终都没有眨一下。看来,她先前听到的并不是真的;他们说,只可以直视小孩和爱人的眼睛;除此之外那样看任何其他人,便是不敬或者威胁。大火烧毁了她的村庄后,在她被带去的那个镇子上,任何非洲人要是胆敢如此冒失,就要依法遭受鞭笞。一个不解之谜。欧洲人可以平静地砍死母亲,用滑膛枪爆破老人的脸,响声比麋鹿的叫唤还大,可要是一个非欧洲人直视一个欧洲人的眼睛,他们就会勃然大怒。一方面,他们会烧掉你的家;另一方面,他们又会喂养、照管你,为你祈福。每次最好还是只从一个方面去评判他们,证明至少在那个方面,他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所以她才睡在太太床边的地板上,防止“悲哀”靠近,或太太需要点什么时,旁边也有个人手。

很久以前,若是莉娜比实际年龄大些,或是有人教她疗伤,当她的家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在她周围死去时,她便不会那么伤心:有的死在灯芯草席上,尸体在湖畔重重叠叠,有的蜷缩在村里的小路上和村外的树林里,但大多数都是在对着既不能多留又不忍抛弃的裹在毯子里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中死去的。先是婴儿不出声了,而正当母亲们往他们的尸骨上堆土时,她们自己也开始冒汗,浑身松软得像玉米穗。她和两个男孩,起初还竭力驱赶乌鸦,可他们不是那些乌鸦或那气味的对手,当狼群到来,他们三个全都竭尽所能地爬到一棵山毛榉树的高处。他们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聆听着咬嚼声、吠叫声、嗥呼声、厮打声,最可怕的是那群野兽饱食后的安静。天亮时分,他们谁也不敢用姓名去称呼从尸体上撕下来的或留给昆虫的腐肉碎片。等到中午,就在他们决定跑到泊在湖里的其中一只独木舟上时,穿蓝制服的男人们来了,他们脸上裹着碎布。死亡席卷村庄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当那些士兵只看了一眼乌鸦和秃鹫在散落满地的尸体残件上啄食的场面,就对着狼群扫射一通,尔后在整个村子周围点起火的时候,莉娜得到救援的喜悦瞬间消失了。在腐肉四下飞散之际,她不知道是该继续躲藏不出还是冒着同样会被射杀的危险露面。但那两个男孩在树枝上尖叫起来,直到那些男人听到了,在他们跳下时把他们接到怀里,说着“安静点,小家伙,安静点”(原文为法语。)时,他们方才止住。即使担心幸存的孩子会使他们受传染,他们也不去顾忌了,身为真正的士兵,他们是不肯杀戮小孩的。

她再也没听说过那两个男孩的下落,而她自己则被带去住到好心的长老会教徒当中。他们说,他们很高兴收留她,因为他们佩服土著女人,他们说,她们和他们自己一样勤劳,但他们看不起土著男人,因为他们像绅士一样,整天只知道钓鱼、打猎。当然,他们都是一贫如洗的绅士,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连睡觉时身下的土地都不是自己的——宁愿过着名正言顺的贫民生活。而由于教会的一些长者曾经听说过,或曾亲眼目睹过,上帝对懒散且不敬神的人们的大怒——先向他们的出生地,那妄自尊大、亵渎神明的城市抛出黑死病,接着是熊熊烈火——他们只能祈祷,莉娜的族人在死前能够明白,落在他们头上的灾难只是上帝不高兴的第一个迹象:只把七个碗中的一个倒在了地上,而当最后一个被倒空时则预示着上帝的到来和年轻的耶路撒冷的诞生。(参见《新约· 启示录》。)他们给她起名叫麦瑟琳娜(瓦莱里亚· 麦瑟琳娜(公元17 或20 年- 48年),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的第三任妻子,以女色情狂的形象闻名于世,后来即成为其代名词。),只是以防万一,但素常都缩成小名叫莉娜,以示一丝希望。因为担心再次失去住所,害怕没个家孤独地活在世上,莉娜只得承认她是不信教的野蛮人,任凭自己被这些大人物们净化。她得知赤身裸体在河里洗澡是一种罪孽;从果实累累的树上采摘樱桃是偷窃行为;用手抓玉米糊吃是种怪癖。上帝最憎恨的就是懒散,因此望着旷野为母亲或玩伴哭泣,就会招来诅咒。用兽皮护身冒犯了上帝,于是,他们烧掉了她的鹿皮裙,给了她一件粗呢衣。他们从她的双臂上扯掉珠镯,还把她的头发剪掉了好几英寸。虽然他们不允许她陪他们出席任何礼拜天的宗教活动,但早饭前、上午和晚上的每日祈祷却把她计算在内。然而,跪着认错、乞求、哀告或赞美全都没有在她身上扎根,无论她怎么奋力斗争,叫麦瑟琳娜的那部分还是抑制不住地爆发了,而长老会连一声再见都没嘀咕便抛弃了她。

后来某次,在清扫老爷家的泥地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在屋角趴窝的母鸡时,无比孤独、气恼和伤痛的她决定将母亲在极度痛苦地死去前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拼凑起来,以使自己变得强大。依靠记忆和自己的才智,她把被忽略的习俗胡乱攒集在一起,把欧洲医术和本族医术,把经文和口头传说相结合,回想起或创造出蕴含于事物当中的意义。换言之,就是找到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方式。她在这个村子里没有舒适之感或立足之地;老爷在那儿又不在那儿。若不是她埋头于各种隐居生活的技巧当中,并且成为自然界中又一活跃的事物,孤独会把她压垮的。她和飞鸟唧唧喳喳地交谈,与植物聊天,对松鼠说话,给奶牛唱歌,向落雨张开嘴巴。全家毁于一旦,唯独她幸免于难,这种愧疚感和她那绝不背叛或抛弃自己珍爱的任何人的誓言一起退缩消沉了。有关那个堆满了死人的村庄的记忆慢慢地化为了灰烬,而在记忆的废墟上,一个单一的意象腾腾升起。火。那么快。那么坚定决绝地吞噬了曾经被建立起来的一切,曾经的生活。以某种方式净化了那片土地,并释放出一种震慑心灵的美。哪怕是在一个简单的炉膛前或是扇火烧开水时,她都会感到一阵愉悦的心悸。

老爷在等候一位妻子的到来,他飓风般行动着,试图把大自然置于他的控制之下。无论他在哪片田地或林地里干活,当莉娜给他送去午饭时,她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仰着头,盯着天空,仿佛是在为土地拒绝遵从他的意志而困惑和失望。他们一起照管家禽、家畜;种植玉米和蔬菜。然而,是她教会他如何把他们抓到的鱼晒干;怎样预测并为家畜繁殖作好准备以及保护庄稼不被夜间活动的动物糟蹋。不过他们俩谁都不知道该拿十四天的连阴雨或五十五天的无雨季怎么办。当墨蚊成群地飞来叮咬牛马,迫使它们躲进室内时,他们俩无计可施。莉娜本人知道的并不多,但她绝对知道她的主人是个多么不合格的农场主。至少她还能将野草和秧苗区分开来。可他既没有耐心,也没有务农的天分,又不肯向附近的村民求教,所以对于变幻莫测的天气,对于普通食肉动物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它们的猎物本是谁的财物的事实,他从来都准备不足。他无视她的忠告,使用油鲱做肥料,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畦畦的嫩菜被鱼腥味招来的觅食者们连根拔起。他也不在玉米地里套种南瓜。虽然他承认藤蔓能阻止野草生长,却不喜欢那乱糟糟的样子。不过,他在饲养动物和修建房子上倒是很擅长。

这是一种没有回报的生活。只要天气不是太恶劣,她就住在鸡舍里,直到在那位妻子到来前不久,有一天他匆匆盖起了一间牛棚。那段时间,莉娜除去“是的,老爷”一定只说过五十个词。若不是她抹掉了那个世界死亡之前的六年生活的记忆,孤独、懊悔和忿恨简直就要把她摧垮了。其他孩子,以及佩戴着漂亮珠宝的勤劳的母亲们的陪伴,生活中那些恢弘的计划:何时迁徙、何时收获、何时焚烧、何时狩猎;那些生、死和崇拜仪式。她把敢于回忆的内容都分类贮存,而把其余的都清除掉,这一行为塑造了她的内在和外在。在太太到来时,她的自我创造已臻于完美。而不久,她便无法抗拒这种创造了。

莉娜把有魔力的石子放在太太的枕头下;用薄荷保持房内空气清新,把当归根强行放进她的病人生脓疮的嘴里,以从她身体中驱逐恶魔。她备下她所知道的最强效的药:鬼咬山萝卜、艾蒿、圣约翰草、掌叶铁线蕨和长春花;熬好,滤清,用匙子从太太的齿缝中灌进去。她曾考虑过背诵一些她从长老会那里学来的祷告词,然而既然那些未曾救活老爷,她也就不再那么想了。他去得很快。朝太太尖声喊叫。接着低声乞求把他抬进他的第三栋住宅。那宅子大而无用,因为没有孩子或孩子的孩子住在里面。没有人驻足惊叹其规模,或者钦羡那不吉的大门,虽说铁匠在那上面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两条铜蛇在门顶端相会。当它们遵从老爷最后的愿望彼此分开时,莉娜感到她仿佛进入了被诅咒的世界。不过,如果说那个黑人铁匠的劳动是对一个成年男人的时间一种轻率的浪费,那么他本人的出现则另当别论。他将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还拯救了另一个女孩的生命。“悲哀”。长着一双狐狸眼的“悲哀”有一口黑牙,以及一头从未梳理过的落日颜色的鬈发。她是老爷收留而非买来的,她来到这个家要比莉娜晚,但比佛罗伦斯早,除去被鲸鱼拖到岸上之外,她仍旧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毫无记忆。

“不是鲸鱼,”太太说过,“肯定不是。当时她在莫霍克地区的北河里水走着,半个身子都浸到了水里,正好被两个年轻的锯木工用拖网捞了上来。他们朝她身上扔了一条毯子,并把他们的父亲带到河岸她躺的地方。据说她一直独自住在一条沉船上。他们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呢。”

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她都从未说起过她是怎么到那里的,或者之前她待在何处。锯木工的妻子给她取名叫“悲哀”,应该是出于好意,莉娜想,然而她总是在闲逛游离,总是迷路,什么都不懂,干活也慢慢少了,而两个儿子却对这个有着一种奇特忧郁的女孩密切关注,于是,在喂养了这样一个傻丫头一个冬季之后,妻子便要求丈夫把她送走。他答应了,把女孩送给了一位他相信绝不会伤害她的顾客去照顾。就是老爷。“悲哀”跟在老爷的马后到来时,太太的恼怒几乎就挂在脸上,但她也承认这地方会用到这个帮手的。要是老爷醉心于四处奔波,两个女劳力和一个四岁的女儿是不敷使用的。老爷把莉娜从长老会那里买回来时,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高个子姑娘了。他在镇上印刷工家门前的招贴上搜寻。“一个出过水痘和麻疹的可靠女人……一个大约九岁的可信黑人……厨艺超群的姑娘或妇女,明白事理,英语讲得好,肤色在黄黑之间……在一个白人妇女家待了五年,会干乡下活,带着一个快两岁的孩子……黑白混血小伙,麻子脸,诚实冷静……一个善于伺候人的白人少年……征招一个能够驾车的仆人,黑人或白人皆可……冷静谨慎的妇女……可靠的女仆,白人,二十九岁,有一个孩子……健康的荷兰女子出租……结实,强壮,健康,非常冷静冷静冷静……”直到他读到“吃苦耐劳的女性,已皈依基督教,能做一切家务,可用货物或钱币交换”。

一个等待新娘到来的单身汉,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女人帮他打理庄园。那时,莉娜的眼睛已经消肿,她脸上、臂上以及腿上被鞭打的伤口已经愈合,几乎都不那么明显了。长老会的成员,大概是回忆起他们给她起名字时的远见,从来不过问她的遭遇,她也没必要去讲述。她在法律上没有立足点,没有姓氏,也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而去与一位欧洲人为敌。他们只是与印刷工斟酌着招贴上的词句。“吃苦耐劳的女性……”

当他的欧洲妻子步下马车时,她们俩之间当即产生了敌意。已然有一个健康美貌的年轻女性在尽责,这让新婚妻子顿感不快;而这个笨手笨脚的欧洲妻子的虚张声势也激怒了莉娜。然而在荒野中,这敌意毫无用处,因此刚刚萌生便夭折了。甚至早在莉娜为太太的第一个孩子接生之前,两人就都无法冷漠下去了。在这片需要吃苦的土地上,那种骗人的竞争分文不值。何况,她们俩朝夕相处,渐渐地便发现了比社会地位有趣得多的东西。丽贝卡常常对自己的错误放声大笑;请求帮助时也不感到丢脸了。要是忘记了正在茅屋中腐烂的草莓,莉娜便会拍打自己的前额。她们成了朋友。不仅仅因为一个人得帮另一个人拔出胳膊上的蜂刺。不仅仅因为只有两个人合作才能把奶牛从篱笆上推开。不仅仅因为得有一个人稳住最前头,另一个人才能把那些快步马拴好。更主要的是因为两个人谁都不清楚她们在做什么或怎么做。她们俩一起在摸索和出错中学会了:什么能让狐狸离得远远的;何时及怎样施肥;致命的和可食用的野草及有甜味的猫尾草之间的区别;患麻疹的猪仔的特征;宝宝拉稀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让小家伙的大便过硬。对太太来说,农活带来的新奇感胜过了辛苦。此外,莉娜心想,太太还有老爷,她越来越喜欢他,不久便有了一个女儿,帕特丽仙,虽然她之后的几个孩子都很短命——都由莉娜接生,且都在第二年仍由她埋葬了,但因为有老爷和帕特丽仙在,她也就没有那么遗憾。等到老爷把“悲哀”带回家来的时候,两个居家女人便站在一起,一致表示不欢迎。在太太看来,“悲哀”派不上用场。对莉娜来说,她本人就是厄运。红发、黑牙、脖子上复发的疖子,以及那双睫毛过浓的银灰色眼睛中的某种神情,让莉娜后颈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她眼睁睁地瞅着太太教“悲哀”做针线活,而这是她喜欢并且擅长的活计;当老爷吩咐让这女孩一年四季都睡在壁炉旁的时候——为了让她停止四处游荡,他说——莉娜也未置一词。她对那种舒适将信将疑,但即使是在恶劣的天气里,她也并不钦羡。她的族人建造适宜居住的城市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若不是欧洲人毁灭的铁蹄踏进来,说不定还能再修建上一千年呢。结果证明,酋长大错特错。欧洲人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死光。负责照看小孩的那位老妇人说,事实上,酋长为他预言中的错误道过歉,并且承认,不管有多少人因为无知或疾病垮掉了,总会有更多的欧洲人要到来。他们说着听起来像狗吠一样的语言、怀着对动物毛皮的无限渴求来到这里。他们会无休止地圈地,把整棵整棵的大树用船运到遥远的国度去,会为一时的快乐随意占有女人,会毁坏土壤,玷污圣地,崇拜一个麻木迟钝、毫无想象力的神。他们放任他们的肥猪啃食海岸上的青草,把那里变成任何绿色植物都再也无法生长的沙丘之地。他们从大地的灵魂中挣脱出来,一味地购买土地,像所有孤儿一样不知满足。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吞食这个世界,并吐出可怕的东西,那些东西将毁掉一切土著居民。但莉娜并不是那么肯定。基于老爷和太太努力经营他们农场的方式,她知道,酋长修正过的预言还是有例外的。这夫妻俩似乎很注意土地和地产之间的区别,把他们的牛羊都圈起来,即便他们的邻居并不这么做;而尽管法律允许,他们还是不忍杀死前来觅食的猪。他们希望以耕种为生,而不是让牛羊吞没土地,他们采用的种种手段和方法使他们保持着低收益。因此,莉娜在或多或少地信任老爷和太太的判断的同时,却不相信他们的直觉。他们若是真有洞察力,就绝不会与“悲哀”保持这么亲近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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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色过往
刘振声下海游泳被暗流卷到3o年前的港岛,除了裤衩一无所有。<br 卓然一身偶遇李俪珍,从此混迹港岛江湖,黑户立足困难重重,且看他如何破局?
都市 连载 23万字
弹幕告诉我杀人凶手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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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睡不着
陆弯弯是一名网红,此刻正在参加一档综艺节目的录制,但是今晚她就会死掉,因为她是一本探案文里的炮灰,很快就会被一个连环杀手残忍杀害,男主通过抽丝剥茧地调查,最终抓到了杀人凶手。 什么?她怎么知道的? 陆弯弯
都市 连载 60万字
如何向大佬说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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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哲
再次睁眼,赵小桐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结婚了。嫁给最怕的男人也就罢了,还生了一个吊炸天的儿子。 赵小桐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坏了。天天都在心塞的她偷偷制定了两个小计划: 1.离婚,必须离婚! 2.将养歪的儿子尽快给掰直! *
都市 完结 30万字
夜盛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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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梨愁
九州激荡风雷起,唳鹤啸山林。五岳崩摧,锦屏声碎,浮世百响,刃转千轮,莫使曲终人散尽。切寻华枝春满处,独向天心明月圆。
都市 连载 5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