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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们不难想象,当哈里和荒原狼并存时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快乐,也没有享受过作为狼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任何程度上来说都是不快乐的(尽管这对他自己来说或许是同一码事,因为每个人都把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痛苦和不幸视为最甚的那一种)。这并不是针对所有人而言。即便他身体里没有这只狼,或许也不会比现在快乐多少。即便是最不幸的生活也有其灿烂的时刻,也会在沙石当中开出快乐的小花。对于荒原狼也是如此。无可否认,大致说来他并不快乐;他也没让别人得到快乐,尤其是他爱上他人或别人爱上他时。对于所有爱上他的人来说,总是只能看到他心中的一面而已。很多人爱他,是把他当做一个有教养的、聪明而有趣的人而爱,而当她们发现他身体中的狼性时就会感到恐惧和失望。她们一定会这样的,因为哈里就跟每一个性情中人一样,希望自己作为一个整体被爱,他决计不能隐藏和掩饰心中的那只狼,尤其是在那些爱他而他也觉得她的爱很有价值的人面前。然而也有这样的人,她们恰恰爱上了他身体里的那只狼,爱他的自由、野蛮、难以驯服,爱他的危险和强壮,当她们突然发现这个狂野顽劣的狼其实也是一个人时,她们就格外失望,她们哀叹这个人同样渴望美德和精致,喜欢听莫扎特的曲子,也读诗,怀有普通人的理想。通常这些最令人失望和气愤,正是这样,无论何时他与别人联系在一起时,荒原狼便将自己的双重性格和分裂的本性带进了除他以外的其他人的命运当中。

现在,无论是谁觉得自己认识荒原狼,或者觉得能够想象得出他那不幸的支离破碎的生活,其实都是误解。其实他远远没有知道全部。他并不明白,正如规则之下总有例外一样,又好比作为一个罪人会比九十九个正义的人更亲近上帝一样,生活对于哈里而言,偶尔会有例外,也会抽到上上签。有时他可以用狼的方式呼吸、思考、感受,有时他又可以用人的方式,二者清晰无疑,不会混为一谈;即便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但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和平共存,相辅相成,并不仅限于一方始终监视,另一方始终处于沉睡不动的状态,而是互相助长力量,使对方的存在变得更为确定。在这个男人的生命中如此,在世间所有的一切其他事物中也不过如此,日常所用的知识和公认的常理似乎都是出于一个目的,无外乎时不时思维禁锢片刻,然后突破重围,对荣誉之位屈服让步,以达到那些超乎常理的奇迹。现在,无论这些偶尔冒出、转瞬即逝的快乐时光是否以快乐和痛苦最终公平对决的方式,让荒原狼的命运保持平衡或厄运消缓,或许寥寥无几的快乐时光短暂但强烈,这是否远比所有的痛苦更有价值得多,它是否能够再次保持平衡又是一个问题,闲得无聊的人或许会考虑一下以求心灵的满足。凡是狼都会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就在那些无所事事且毫无意义的日子里。

为了承上启下,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像哈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很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这些人都有双重灵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其中既有上帝又有魔鬼;既有母性又有父性;既有制造快乐的能力又有忍受痛苦的能力;在仇恨与纠结的状态下,每个人都像哈里一样,两者兼备,又是狼又是人。对于这些人,生活没有休息可言,生命偶尔在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中具有如此的力量和难以想象的美感,那瞬间的快乐喷薄而出,那么高,那么亮,越过了痛苦的海面,它的光芒使光辉扩散到更远的地方,用它的魅力感染了其他人。就像一个娇贵的稍纵即逝的泡沫越过痛苦之海,所有的艺术作品都由此产生,在这片海洋中,茕孑一身之人将自己高高抬升,远在个人命运之上,他的快乐如同明星闪耀,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将其当做永恒之物并视为自己的快乐。所有这些人,无论他们如何建功立业,其实并没有生活;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属于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形式。他们不是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用同样的方法,很多人却可以成为法官、医生、鞋匠或教师。他们的生活由连续不断的潮汐组成,既不快乐又饱经痛苦折磨,恐怖而无聊,除非有人已经做好准备领略那些仅仅出现在少数经历、行为、思想中的和照亮这种混乱生活的艺术作品中的意义。对于这些人,这种绝望和可怕的想法已经降临,或许他的人生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而已,是原始母亲的一次猛烈且不幸的小产,是大自然一次野蛮而悲凉的灾难。尽管如此,对于他们来说还有别的理解,或许这样的人并不是理智不健全的禽兽,而是上帝之子且注定不朽。

任何一种类型的人都有其独到的个性、特征、善恶准则与不可饶恕之罪。夜间出行觅食便是荒原狼最喜欢的事。早晨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天当中最为痛苦的时光。他惧怕它,早晨从来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运。他的生命中没有一个早晨能精神饱满,在中午之前他从来没法做什么正经事,更别提有什么愉快的念头或者为自己和他人创造任何快乐。到了中午他才逐渐温暖过来,身体也逐渐有了生气,只有夜晚才是他的大好时光,做事有效、行动积极,有时甚至还带着满心喜悦。然而这样就限制了他那种对孤独和独立的需要。从来没有一个人对独立的渴望比他更深且更富有热情。在他的青年时代,他还很穷,填饱肚子都是难事,他宁愿饿着肚子、衣衫褴褛,也不愿冒险让自己的独立性受限。他从来没有为了钱或安逸的生活而出卖自己,也没有为了女人向权贵低头;他无数次抛弃了在常人眼中视为优势和快乐的东西,为的就是捍卫自己的自由。他原本可以在公职上大展宏图,只要例行公事或遵从他人就可以,但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厌恶和恶心的事了。他讨厌所有形式的公务职业,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商业机构,就像他讨厌死亡那样,在他看来最要命的噩梦是兵营中那形同坐监的生活。他人为地避免自己陷入所有类似的窘境,通常要作出不少牺牲。唯独在这里他的体能和品德才能得以休息片刻。在这一点上他绝不妥协也绝不会被收买。在这一点上,他的性格确凿无疑、不容偏差。只有通过道德,他将自己同受苦受难的命运更为密切地束缚在一起。这发生在他的身上,就跟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一样;他用最深刻最固执的本能竭力争取的东西成为他命运的一根签,但带来的不只是好运气。开始是他的梦和快乐,最后成了他苦逼的命运。追逐权力之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之人毁于金钱,屈从顺服的人毁于谄媚迎合,一味求乐的人毁于快乐。他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他现在甚至比以前更独立了。他从不听命于任何人,也从不改变自己的做事方式以适应任何人。独立而孤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由他自己决定。因为每个人都能得到驱使他内心冲动而去追寻的事。他便从自由中得到了哈里,他突然意识到他的自由正是死亡,而他处在孤独的境地。世界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将他遗弃在宁静中,没有人再记得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再关心自己。在越来越稀薄的离群索居的氛围中,他开始感到窒息,慢慢地,因为现在这已经完全不是出于他所自愿,不再是他追求的目标,孑然而独立,已经更像是他命中注定的事和他的审判。那神奇的祈愿已经得到满足而不会再被消除,现在带着渴望和善意张开双臂来迎接社会施加的禁锢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好处。人们现在将他留在孤独之中,但并不是出于憎恨和厌恶。恰恰相反,他有很多朋友。很多人挺喜欢他。但是这不过是出于同情或友情。他过去收到邀请、礼物和友好的来信,但现在都没有了。没人接近他。他与外界没有联系,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人占有一席之地,甚至都没人想要这么做。现在他周围的人都很孤独,他周围的世界在一种静止不动的氛围中渐渐离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没有与外界建立关系的能力,他的意愿和渴望都无济于事,难以与之抗衡。这便是他的生活特征中最为显著的一个。

他另一个特征就是他属于自杀者中的一员。这里必须要说一下,所谓自杀者单单指那些当真伤害了自己身体的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其实,在这些人当中,很多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不小心杀了自己,自杀并非其本意。这些普通人当中很少有什么个性或者会打上深刻的命运的烙印,他们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并不是出于对自杀有某种爱好与偏执;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当中大多数被列为自杀者只是由于从自然生理来说他们——或许是大多数人——其实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而哈里就可以算是一个“自杀者”,这种人的生活并不一定要跟死亡保持多么紧密的关系。很多人甚至不一定非要将自己杀死。这样特别的自杀者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自我——尽管这种说法是对是错还很难说——都变成了一个极端危险、非常可疑且已经注定的自然萌芽;在他的眼中,自己总是暴露在极端的危机当中,就好像他站在峭壁顶端,只有一个很脆弱的立足点一样,只要轻轻一推或者他稍有晕眩虚弱就足以使自己落入这虚无的万丈深渊当中。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相信自己最为善终的方法便是自杀,并由这样的信念勾勒出命运的底线。我们或许可以臆测,这种通常在其年轻时代便有所体现,又终其一生的脾性表现出了生命力唯一的弱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杀者”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顽强和对生活的渴望,也具有坚强的本性。但是,正如那些一患病就发烧的人一样,被我们称之为自杀者的这些人总是非常敏感且情绪化,稍有刺激便把自杀的概念加以扩大。如果有一门科学具备如此的勇气和权威性,敢于从人性的角度来考量其本身,而不仅仅研究生命现象的机理,如果我们具有人类学和心理学本性上的某些东西,那么上述理论早就为世人所熟知了。

以上对自杀者的说辞可能只是流于表面。自杀其实是一种心理活动,也有部分物理因素。从形而上的角度考虑,自杀这事儿就非常不同而且具备很多更为明晰的因素。就这一方面来说,自杀者表现为将自我作为那些被内在的自杀倾向最终压垮了的人,或是表现为他们在骨子里发现自己的生活目标无法圆满或无法成为自己想要塑造的那个人,从而自我解脱,回到母体、皈依上帝、归于世间一切。很多具备这种天性的人其实并不具备从自杀当中得到救赎的能力,因为他们对于自杀这件事有很强烈的罪恶感。对于我们来说,尽管他们是自杀者,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死亡而且并不将生命作为一种释放。他们已经准备好放弃生命、屈服于命运、熄灭自我、回归初始。

正如所有的力量都会成为弱点(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必须发生如此变化)一样,甚至相反,典型的自杀者会从他明显的弱点中发现力量和支柱。确实,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哈里,荒原狼,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就跟他所做的许多事那样,他从中发现了慰藉与心灵的支持,而不仅仅是年轻时幻想出来的一出悲情剧,他抱有这样的想法:通往死亡的路随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来说,就跟所有人一样,每一个刺激、每一次痛苦的经历、每一个不幸的窘境都立刻唤起他在死亡之路上寻求解脱的愿望。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由于这种倾向,他为自己塑造了一种对生活大有裨益的哲学。他越发明白生命的紧急出口总是向他敞开,并从这种思想中获取力量,他也变得充满好奇,想要彻底尝尝世间所有痛苦的滋味。如果当真面临太严重的状况,他甚至会带着一点恶毒而冷酷的快意:“我就是想看看一个人可以承受多么大的苦难。如果我真的能够达到极限,我便只有打开这扇通往紧急出口的门了。”有很多自杀者就是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得到极不寻常的力量的。

另一方面来说,所有自杀者都有自觉抵御自杀诱惑的责任。他们中的每一分子都十分清楚,在自己灵魂的某个角落,纵然自杀是一种出路,也不过是卑劣的下策,相比之下,被生活所虐要比亲手将生活扼杀高尚且美好得多。明白了这一点,怀着这种病态观念,大多数自杀者会跟自杀的诱惑作斗争以使生命延续,这种观念的来源就跟那些所谓的自我满足的人有一种好斗的意识一样。自杀者们就像抵制某些恶习一样努力抗争。荒原狼也很熟悉进行这种抗争所作的努力。只是他所使用的武器有所改变。最终,在他四十七岁左右的年纪,他产生了一个能令自己高兴且不无幽默的念头,而且由此衍生出某种自娱自乐的方法。他指定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他可以允许自己取走自己的性命。那一天,他将根据自己的心情而定,所以他会与自己达成一致,面对这扇开着的门决定是否使用这个紧急通道。随便什么事都会发生在他身上吧,疾病、贫困、苦难、痛苦都无所谓了,一切都有了截止时间。也就只有几年、几个月、几天的时间,不会再久了。即便事实上他要承受更多的苦难,比预期中更严酷更长久地折磨他,甚至撼动了他赖以存在的生命根基,这一切也要变得容易挨过去了。当他出于某种原因而受到尤其恶劣的影响时,当额外的惩罚加之于孤独寂寞和他生命的野性时,他可以对这些痛苦的根源说道:“只需等待,等上两年,我就会成为你的主宰。”五十岁生日的早晨的情景总是一遍一遍萦绕在他的想象中。他倚仗一把刮胡刀,将所有的痛苦抛之脑后,并在身后关上这扇门,向他祝贺的信件纷至沓来。于是关节中的痛风、精神上的压抑以及身体和头部的疼痛都只能另觅他人了。

现在仍然需要将荒原狼作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现象加以阐释,比如他跟资产阶级世界的关系,这种症候可以追本溯源。让我们回到一开始,这样就可以让事实本身说话,看清他与资产阶级的关系。

从他自己的观点来说,荒原狼完全独立于约定俗成的世界之外,因为他既没有家庭的牵绊也没有成家立业的野心。他形单影只特立独行,说他是一个怪人也罢,身体欠佳的隐士也罢,或者由于某些异于常人的天赋使他从普通人的行列中独立出来也罢。他轻视普通人的生活,并以自己没有成为这样的人为荣,而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尽管如此,他的生活在很多方面来说仍然无异于凡人。在银行里他有存款,与社会保持着虚弱的联系。而且,即便他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的穿着,但依然透出一种不易令人察觉的体面。他乐于跟警察和收税员或其他有权势的人保持不错的关系。除此之外,虽然暗地里他总是偷偷被资产阶级的小世界所吸引,迷恋于那些又安静又体面、有着整洁的花园、无可挑剔的楼梯、井井有条且充满舒适温馨氛围的家。但他却沾沾自喜于保持着自己小小的恶习、放纵的禀性,任由自己做一个怪人或是一个天才,在一生中从未拥有过一所属于自己的资产阶级式的长期居所。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暴力的、异常的人,也不会成为罪犯或不法之徒。他住的地方总有资产阶级的人,他总是和他们的习惯、原则和氛围保持一种不变的联系,即便这正是他想反抗的东西。此外,他在一个偏僻乡下、守旧古板的家庭中长大,很多观念和童年的记忆总是萦绕在他的心中。所以从理论上讲,他出身于下层阶级,但实际上严肃地对待一个下层阶级,把自己等同于一个下层阶级,这是超越他理念的。他有能力热爱政治犯、革命党、文化骗子、反社会反国家的不法之徒,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兄弟,但是对于小偷、劫匪、杀人犯和强奸犯,他却不知道除了用彻底的资产阶级的方式之外,如何才能更好地谴责他们。

从思想和行为上,他可以用这种方法发现并确定一半的自己,而否定另一半的自己并与之抗争到底。就像他在一个家教严格的环境中成长得彬彬有礼一样,他从来没有撕毁自己灵魂的外皮,背弃传统习俗,即便长久以来,那个被赋予了独立个性的自我已经超出了一定程度并将自己从理想和信仰中解放出来了。

这里所谓的“资产阶级”,我们说的其实是一种在常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元素,就跟我们平时说收支平衡一样常见。无非是在人类行为中数不清的极端和对立面中寻求一个折中的说法。如果我们从对立的东西中取其一对以此类推,比如虔诚自律与放任纵欲,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完全是开放的,他既可以将自己献身于精神世界、寻求上帝的眷顾和圣洁的理想,另一方面,他同样也可以将自己彻底放任于生命的本能、肉体的欲望,并将所有的努力都倾面数付诸瞬间的欢愉。走前一条路你可以做个圣人、经历精神的殉难并得到上帝的眷顾,走另一条则可以做个放荡之徒、得到肉体的享受并为堕落的魔鬼所垂青。现在你正处在二者之间,站在大路中央,这正是有产者们追寻的路。他决计不会向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无论是纵欲的贪念还是禁欲主义。他也绝不会以身殉道或甘于自己的堕落毁灭。恰恰相反,他的理想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得到身份的自我认同。他为之努力的东西既不神圣又不邪恶。他只是单纯地仇恨一切。他或许已经准备好侍奉上帝,却又不会放弃物质享受。他已经准备好刚正不阿,却也愿意在这世上活得简单舒适。简而言之,他的目标是为自己在两种极端中建造一个温和的栖身之地,没有暴风骤雨,而他也确实成功了,尽管是以那种极端的生活才有的力道和紧张感为代价。除了以自我为代价,没有人能过上热情而充满紧张感的生活。现在的有产阶级将自我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就跟他所拥有的那个初级的自我一样)。所以他消耗了生命中的激进,却获得了存在与安全。他最大的收获是宁静的意志,而他宁愿自己为上帝痴狂,一如他宁愿获得短暂的快乐而不是心灵的安慰,追求自由而不是图一时之便,宁愿炽烈的死亡之火而非快乐的温存。资产阶级归根结底是自然出于一时虚弱的冲动所造就的产物,他们充满焦虑,害怕放弃自我,容易统治。因此他们用多数人代替权力,用法律代替武力,用投票公选代替责任义务。

这种虚弱和焦虑感的存在显而易见,无论有多少,都不足以让他自我维持下去,而且,由于能力使然,他在这个世上只能扮演狼群中的羔羊的角色。然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很多时候,尽管多次集权阶级占了上风的时候,资产阶级立刻垮台,他却从没有沉沦屈服;甚至反而表现出对世界规则的胸有成竹。这怎么可能呢?数量上并不占优势,无论品德、论常识还是组织体系,都无法将其挽救于毁灭的危亡。如果一个机体太过虚弱,没有任何特效药能从外界保持其生命的脉动。虽然如此,资产阶级依然兴旺繁荣。这是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因为荒原狼。其实资产阶级的生命力无论如何都绝不是由那些正常成员的能力体现出来的,而是存在于那些为数众多的“局外人”当中,由于资产阶级理想具有延展性和灵活性,资产阶级正是仰赖这些人才得以生存发展。总是有很多身强力壮、野蛮残暴的当权者分享信徒的生命。我们的荒原狼哈里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已经远远超出了资产阶级的程度,他深知冥想的乐趣不亚于憎恨与自我厌恶带来的阴郁的快乐;他尽管轻视法律、道德和常识却被资产阶级俘虏而无法自拔。所以,资产阶级中的大多数自始至终被插进许多人性层面,很多生命和思想,说实话,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会成长的比资产阶级更为庞大并且无条件地听命于生命的呼唤。他们不是被童年的经历固定在资产阶级之上,也不会被它那缺乏紧张感的生活传染;所以他们一直在徘徊,听命于自己的义务职责并为资产阶级服务。所以对于资产阶级来说,那些大人物时常套用的准则公式也同样适用:非敌即友。

如果我们停一下,检视一下荒原狼的灵魂,就不难发现在他高度发展的个性当中蕴涵的来自资产阶级的本性——所有极端的、个性化的结果都是背离其本身的,并产生自我毁灭的意图。我们可以看出他有很强的冲动驱使他既想做个圣人又想纵欲享乐;当然他无法做到这点,由于某些弱点或惰性导致他投身于无拘无束的空间。父母那资产阶级的脾性像与生俱来的星座魔咒那样禁锢着他。这就是他在这浩瀚的宇宙中的仅存之地,也是他最大的束缚。大部分知识分子和大多数艺术家都属于这种类型。他们当中只有最坚强的才能冲破这笼罩着资产阶级大气层的星球,冲向属于自己的外太空。其他人都自暴自弃或者妥协退让。他们蔑视资产阶级,然而他们本身就属于这一群体,并为其增强实力、增光添彩;最后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认同他们的信仰以便苟且求生。这些人在数量上无穷无尽,他们的生命从不承认自己的悲剧性,但是他们仍活在巨大的苦难的阴影中,正是在这种可怖的影响下,他们的天分得以变得成熟并开花结果。极少数能够冲破樊篱的人寻求无条件的回报,他们头戴荆棘王冠,在壮丽华彩中走向堕落,他们的数量当真少之又少。然而,其他人仍身居其中,而且有产阶级的人们通过利用这些人的才能又一次收获颇丰,留给他们一个开放的第三王国,那里有一个神奇但至高无上的世界——幽默。孤独的荒原狼深知没有安宁,痛苦源源不断,深受其害的人们对于灾难的渴望遭到了拒绝,他们从来不能冲破星空,他们感受到了来自彼岸的召唤但是他们无法在这种氛围中幸免于难——对于他们来说正是这些特地为他们保留下来的苦难才让他们的精神更为坚忍并伸缩自如,而折中的方法便是逃进幽默当中。幽默的王国中总是有资产阶级的身影,尽管真正的资产阶级是没有理解幽默的能力的。在这个虚构的王国,所有属于荒原狼那复杂而具有多面性的理想都得以实现。在这里,只要将资产阶级排除在外,我们不仅可以同时赞美圣人和堕落者,还可以使两种极端交会在一起,在同一种论调中这完全可能。现在,既可以信奉上帝又可以与罪人同污,这完全可能,反之亦然。但是无论对于圣人还是罪人(或者对于任何无法界定的人来说),无法对那个冷淡的中庸之道加以肯定的,唯有资产阶级。单说幽默,对于那些在最为努力奋斗的时候被骤然打断的人,对于那些生命中缺乏挫折的人,幽默是一个重大发现,就像苦难折磨中得到的赠与。唯独幽默(或许是最辉煌且浑然天成的精神成就),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并且将人类的一切置于其光辉的荫泽之中。身居这个世界却不把它当做世界,尊重法律却不立于其上,拥有财产却好像“一无所有之人”,抛弃一切却当做什么都没有放弃,所有喜欢的东西以及所有通达世故而又高尚的智慧命题的精确表述,唯独幽默的神奇力量才能让这一切实现。

我们不妨猜想荒原狼并不缺乏成功实现这一切的天赋,也有充分的物质资源供他使用,在他那燥热迷乱的地狱中将罪孽熬干,他确定无疑会得到拯救。尽管可能性很小、希望很渺茫。任何喜欢或与他为伍的人都希望看到他被拯救。或许正是这样才让他永远地束缚在资产阶级的世界中,真的是这样,但是他的苦难尚且可以忍受且对他有用。他与资产阶级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无论是爱还是恨都令人感伤,而这种奴役与束缚却可以让他不再陷入频繁的羞耻心的折磨。

为了达到这种境界,或许应该,至少有这个可能使荒原狼有胆量遁入未知一窥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必须深入灵魂的混沌与杂乱之中一探究竟。其命运的谜语会立刻向他透露出那些永恒的东西,对于他来说,或许永远无法率先从肉体的地狱逃脱以寻求情感哲理的慰藉,然后再回到狼性的放荡与盲目之中。总有一天,人与狼会被迫摘下虚伪的情感面具,认清对方的本来面目,直直逼视对方的眼睛。他们要么会互相激发暴怒,从此永远分开使得世间再也没有荒原狼,要么会在幽默的曙光中互相妥协,达成一致。

很有可能,哈里总有一天会被引入上述二者情形之一。总有一天他会学会认识自己。他会手握一面能照亮内心的小镜子。他会长生不朽。他会在一家魔法剧院中找到释放自己那被忽视已久的灵魂所必须的东西。有一万个可能性在等待着他。他的命运会将使这些可能性成真,不给他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因为那些生活在资产阶级世界之外的人就是处于这样一些神奇的可能性当中。无形的虚空就可以让他满足——闪电就可以将其击中。

一切的一切荒原狼都非常明白,即便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在这些内心传记的碎片上停留过。他对这世上一切指派给他的地方充满怀疑——不朽的怀疑,正是这种怀疑使他能面对面正视自己;他很清楚那面镜子的存在,他满心苦楚想要看看自己,而他透过它看到了死亡,于是出于恐惧而退缩了。

在这份荒原狼研究报告的最后还有一个谎言,一个由基本原理产生的错觉需要澄清。一切试图让事情变得可以理解而进行的阐释与心理剖析,都需要以理论、神话与谎言作为媒介,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作者不应该忽视这一点,并在其阐述的最后部分将谎言剔除澄清,哪怕只是尽其所能也好。如果我区分出了“上”、“下”,那么就需要对二者的状态加以解释,因为“上”也好,“下”也罢,都只是存在于思想中的概念,只是一种抽象的描述。世界本身并没有上下之分。

所以,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荒原狼也是虚构的。当哈里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狼人,并选择让自己成为两个完全对立的生物的合体时,他只是利用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简单化的虚构人物。他压根儿不是什么狼人,他为自己虚构了这个谎言并深信不疑,如果我们没有仔细审视就轻信了这个谎言并且照本宣科地试着将他视为一个具有双面性的存在或将他定性为一只荒原狼,那么这种借助幻想对他的理解就过于简单化了,要想真正理解他,我们现在就得尽力让他呈现在真实的明光中。

将自己分裂成人和狼,肉体和灵魂,哈里试图依靠这样的方法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命运,而分裂正是将其极大地简化了。真实的逼迫是为了适应谎言,但这是错的,错误且自相矛盾地解释了这个男人发现的,自我和表面上的那个由微不足道的痛苦为源组成的那个他之间的矛盾。哈里发现自己是一个人,也就是说,在思想、感觉和文化的世界里,他具有驯良而高尚的秉性,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也是一只狼,这就是说,在本能的、蛮荒凶残的黑暗世界中,他混沌未开、冥顽不化。这两种显而易见的分裂相互敌视,除此之外,他很清楚偶尔狼和人可以短暂地和睦相处,达成一致。假如他试图通过生命里的某个单一的时刻、某个单独的行为中判断出他的心中到底哪一半是人,哪一半是狼,他就会立即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他那看似完整无缺、美好巧妙的人狼理论就会倾数瓦解。因为并不存在单一的人,即便是原始黑人或者傻瓜也不是单一的,哈里为了省事将自己的存在解释为两个或三个主要元素的合集;为了解释像哈里这样的人而将其单纯地分裂为狼或人是一种最为徒劳无功且天真简单的尝试。哈里是由成千上万个自我所组成的,而不是两个。就像某些人一样,他的生活动荡不安、漂泊不定,不能仅仅分为身体和精神或是圣人与罪人那样简单的两极,而是在千万个极点之间摇摆晃动。

我们无须惊讶于即便像哈里这样有超凡智慧和教养的人也会将自己视为荒原狼和人,或者说用如此简化、初级甚至原始的公式来套用在他那如此丰富、复杂的生命机体之上。人类并不具备高等思考能力,即便是精神世界丰富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习惯性地以天真简单且带有欺骗性的公式来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尤其是看待自己的时候。所以,所有人类天生都必然需要将自己视为一个整体。尽管如此,无论这个错误的观念是多么可悲和脆弱不堪,他总是能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改善与修正。一个法官坐在杀人犯对面,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有那么一刻,法官从自己的灵魂中看到了凶犯的一切感情、潜能和可能性,并听到凶犯发出的声音同自己的一模一样,而下一刻他又恢复成了法官,退回到那个彬彬有礼或文明教养的躯壳当中,行使自己的职责,宣判凶犯死刑。如果具有非凡能力和精确理解力的人可以理解这种对于人的多面性的怀疑,就好像是某种必然的天赋,这样他们就可以冲破对人格和感知必须一致统一的错误观念,而其本身就可以由许许多多的自我所组成,他们只需将此宣告天下,占绝大多数的正常人就会把他们投入大牢、付诸科研、广而告之、宣布他们得了精神分裂性躁狂症,从而保护正当的人性,避免听到那些不幸的人的双唇中喊出的真理的呼声。为什么那些人还要浪费口舌,为什么还要把每一个有思想的人视为不言自明的事表达出来,而这仅有的表述却是对大众品位的违背?因此,一个人如果能得出两个相反的自我的合体这样的假设,那也基本上可以算是个天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最特立独行和最有趣的人。但是,事实上,每一个自我都远远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而是在最高层面上的多方面的复合世界,是繁星满布的天空,是将各种形式、状态、潜力、不同阶段的自我以及各种继承下来的东西的混合体。每个人被迫将这种混沌性视为一个整体并将其视为所谓的自我,好像自我就应该是一种平面的、泾渭分明而确定无误的现象一样,表面上看来,似乎这样做就如同吃饭、呼吸一样必不可少。即便是我们当中最杰出的人也要赞同这样具有欺骗性的幻觉。

这类幻想通常仰仗一种错误的类比。每个人从身体构造来说都是单独的个体,但灵魂从来不是单一的。在文学作品中亦然,即便是那些造诣极高的作品,我们都可以从中发现人们总是有种习惯性思维,将人物设定为表面上统一的整体和单一的人格。时至今日,所有的文学作品当中,戏剧已经成为最受作者和批评家褒奖的艺术形式,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提供了将自我以一个具有多重性的实体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最大可能性,但是戏剧这种光影魔术使人们相信剧中的人物都是一个统一的平面实体,寄居于一个无可争辩的躯壳当中,单一且疏离,一劳永逸。那种天真幼稚的审美方式总是对这种所谓的脸谱化戏剧给予很高的评价,在这种戏剧中每个人物都作为一个单独抽离出来的实体准确无误地塑造出外貌形象。只有经历时间的洗礼之后或者人们渐渐形成普遍的怀疑能力之后,或许才会发现这种处理人物的方式只不过是一种廉价而肤浅的审美心理,我们通常错误地将这一切归因于伟大的戏剧作家,从古至今对于美的概念太过壮丽宏大所致。这些美的概念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仅仅是从外界得到的二手货,而恰恰就是在这些概念当中,以及形成这些美感的可以被我们所看到的躯体中,才能找到对自我与个体的虚构的本源。在古印度诗歌中,这种论调就变得无迹可寻了。印度史诗当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由一系列典型人物所形成的一个整体的集合。而且在当代也有诗歌,其真正的动机就是表现人物灵魂多方面的活动,而其背后隐藏的个人特征和性格品质简直不是作者所真正关心的。任何人想要认清这一点,必须在诗歌的最后下定决心,不把这种诗歌的人物分离开来,而是将其视为具有各种面貌和众多相位的高级统一体,在我看来,这种统一体就是诗歌的精魂。如果我们以同样的方式看待“浮士德”,那么浮士德、梅菲斯托菲利斯、瓦格纳和其他人物团结而成了一个整体并形成了贯穿始终的重要个性;那么,正是单单在这种更为高级的整体中间,而不是在某些人物中,方才揭示出灵魂真正的本性。浮士德说过一句在教师的行列中经久不朽同时又被庸人们争相传诵的名言:“哎,在我的胸膛里,同时住着两个灵魂!”他已经忘掉墨菲斯托,忘记他的胸膛里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灵魂存在。荒原狼也是如此,他相信自己的心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狼的灵魂和人的灵魂),所以,他觉得是这两个灵魂使自己的胸口压抑难受、充满束缚。诚然,胸口或身躯只有一副,但居于其中的灵魂却并不只是两个,也不是五个,而是难以计数的。人就如圆葱,外面包裹着成千上万副表皮,又如无数细线编织而成的布匹。古希腊人深谙此道,而在禅宗瑜伽里也特别设计出额外的技巧,能使人卸下人格错觉的面具。然而一切就跟旋转木马一样变化轮回,没有尽头和终点:印度人不惜付出几千年的努力脱掉虚妄幻想的面具,而西方人却付出了同样艰苦的努力来获得这种虚妄的幻觉,并使之更为强大。

如果我们以上述论调为出发点,就不难想明白为什么荒原狼要在这种荒唐可笑的双重人格的影响下,饱尝这么多的苦难。他就跟浮士德一样,深信对于单单一副胸腔来说,两个灵魂实在是太多了,它们定会将胸膛撕成碎片。而事实恰恰相反,两个灵魂太少了,当他通过如此原始而粗陋的想象努力试图理解自己的灵魂时,我们的荒原狼哈里对他的那可怜的灵魂做出了令人震惊的暴力举动。尽管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最有教养的人,对于他的灵魂,他却像个野人一样只能数到二就再也无法计算下去。他声称自己一半是狼,一半是人,而他也真的这么想。他走到了终点,物尽人穷,筋疲力尽。他把在自我当中所能够发掘出的一切精神的、被升华的甚至是最有教养的东西都归于“人”的那一边,所有的一切本能的野蛮和混沌无序的东西都归于“狼”这一边。但生活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也并非如我们笨拙语言中所说的那样粗糙简陋,哈里勉强使用这种人狼理论套在自己身上,无异于双倍地对自己撒谎。我们担心他将原本背离人性的东西划分到人的那一边,而划分到狼的这一边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狼的范围。

就跟所有人一样,哈里相信自己已经非常清楚人为何物,然而他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尽管在梦里或其他不受主观控制的状态下,他经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懂了。只要他不把他们忘却,而是好好保留,至少是尽其可能地留住,为了他自己。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确定持久且一成不变的形式(这只是古代人的一种理想状态,尽管一些聪明人对这一状态的对立面也持怀疑态度)。人不仅仅是一次实验或一种过渡。人只不过是横亘在本性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人的内心深处最为私密的命运驱使他朝向精神的一端、朝向上帝前进。而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却吸引着他,让他回到本性这端,回到母亲的怀抱。在这两种力量的双重作用下,他的生命悬而未决,他颤抖着,举棋不定。无论人们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作为一个“人”,不过就是对资产阶级的一次暂时妥协。人的公约惯例拒绝并禁止某些更为率性的、毫无遮掩的本能,呼吁零星的个人意识、道德和文明。但人的精神不仅是允许的,甚至是必需的。这种契约协定下的人的概念,就像资产阶级所理想的那样,是一种妥协、是一次缩手缩尾、幼稚可笑的实验,目的就是欺骗,既欺骗了狂怒暴躁的本性之母又欺骗了令人讨厌的精神之父,使他们压制对人的严苛要求,从而在二者之间寻求一块温和地带得以容身。因此,资产阶级今天将这些人当做异教徒烧死,或定为罪人将其吊死,明天却又为这些人树立丰碑。

与其说人类是造物主未完成的作品,不如说是精神的挑战;是一种既可怕又充满诱惑力的遥远而充满可能性的实体;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绞刑架明天又将名字写上纪念碑的少数人在通往这种可能性的路上踽踽前行,伴随他们的只有艰辛的痛苦和癫狂的喜悦——这都是荒原狼的猜想。尽管如此,被他称为“人”的那个他,跟狼的那个自己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就跟在资产阶级惯常风气的熏陶下的普通人无异。

在通往完人的路上,在通往不朽的路上,他确实偶尔模糊地感到自己步态踌躇、徘徊不前,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忍受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孤独。但是一说到意志坚定地为之努力、回应那最为崇高的要求、向纯粹的成熟男人的精神世界迈进,他的内心深处就怯懦了。他深知这意味着经受更为巨大的痛苦,意味着剥夺权力的放逐、意味着最后的抛弃,甚至会把他带上绞刑架,即便是在这次痛苦的旅程尽头就可以永生不朽,它诱惑着他,而他仍然不愿意承受这些苦难或为这一切而一次次地赴死。尽管他比资产阶级更清楚成为完人的目的,他仍然紧闭双眼,对此视而不见。他已经决心忘记那紧紧依附于自我的绝望,而那依靠生命产生的绝望无疑能完成不朽的永恒死亡,当能令人死亡、剥夺自我的力量完全显露出来时,只要永远抛弃自我就会为他带来不朽。在这些不朽的人当中,也偶尔有他崇拜的人,莫扎特就是一例,他长久以来总是用资产阶级的眼光注视着他。就跟大学讲师喜欢做的那样,他热衷于探寻是什么东西令莫扎特如此完美,他更愿意将探索的成果视为自己至高无上、与众不同的天分,而不是众多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不是自我抛弃、精神折磨的力量,不是出于对资产阶级理想的漠不关心,不是他的耐心和容忍,这些为了变成完人而经历痛苦的人周围是客西马尼花园里的终极孤独,这种孤独使资产阶级的世俗氛围变得稀薄,最终成为冷漠无情的以太世界。

我们的荒原狼至少总是能意识到自身具有浮士德的两重性。他发现这两重性当中,属于灵魂的层面并不完全占有肉体的这一层,充其量他也只是在通往理想中的和谐的朝圣之旅的起点徘徊不前。他既想超越狼性,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又想背弃人性,至少能过上真正的狼的生活。我们可以猜测,他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一只真正的狼。如果他这样做过,那么他应该会看到,或许,即便是真的野兽在其精神层面也并不是完整如一的。人类那结实有力的躯体之美背后隐藏着各式各样不同存在的状态。狼也是一样,它有属于自己的地狱,同样深不见底;狼也是一样,饱受痛苦。不,回归自然只是一个假象般的轨迹,它只会将哈里引向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别无他处。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哈里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变成一只彻底的狼,如果真的这样,他会发现即便是狼也不再是原始纯粹、质朴简单的存在,而已经成了一个复杂的多面性的生物。即便是狼也有两个甚至更多的灵魂同时存在于其胸口内,他迫切希望成为一只狼,其实他只是像那个唱歌的人一样健忘:“我如果可以回到童年那该多好。”歌手深情地唱着童年的赞歌,他想要回归自然、恢复纯真的本性、回到一切事物的本初,但他完全忘了被歌颂的童年充满各种矛盾和复杂的冲突,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回头路,既不能变成狼也不会成为孩子。即便从最初的开端也没有什么纯洁与无辜,也没有真诚与专一。每一个被创造出的东西,即便是最简单的造物也是有罪的,在被创造出的那一刻便是多面性的。一旦被抛入生活的泥流中,即便奋力回游,也无法回到生命的源头。一切试图返璞归真、回归永恒和上帝的路,都不是变成狼或孩子就可以实现的,反而应向罪恶和人生的更深处找寻。自杀并不能真正解决你的问题,总是不幸福的荒原狼。相反,你踏上了更遥远、更艰难、更令你疲惫不堪的生命之旅。你的多面性只会不断地成倍增长,你身体里的复杂性也会越发加剧。你的世界不会越来越窄,你的灵魂也不会越来越纯洁,你只能不断吸收这个世界的一切,最后在你那因痛苦而膨胀的灵魂中独自承担起所有的一切,如果你曾试图寻找心灵的平静的话。这就是佛祖和每一个伟大的人必须走过的路,无论是刻意追求还是无意为之,到了这种境界时他的追求总会得到好运的眷顾。所有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脱离了宇宙万物,分娩总是在一定的限度中进行,这就意味着脱离了上帝,必将再次感到存在的痛苦。回归宇宙万物,解除掉了痛苦的个体的独立性,再次回到上帝的身边,这就意味着要将灵魂扩张直到能够再次将宇宙万物包容海纳。

这里我们所说的并不是经济学数据里所指的人,也不是大街上的芸芸众生,更不是像海边的沙粒或击碎的海浪一样难以计数的泛指的人。我们并不关心那少数的几百万的人,他们的数量并不重要。他们就像交易市场上的股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不,我们说的是一个更高意义层面的人,是指那些到达漫长的完人之路的终点的人,是那些高贵的人,不朽的人。天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稀少,当然也不像很多历史书记载或报纸上报道的那么常见。我们应该说,哈里就可以算得上是个天才,他尝试着成为真正的完美而成熟的人,而不是在每次遭遇困境时就可怜兮兮地念叨自己是个愚蠢的荒原狼。

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们经常借荒原狼之口,发出“哦,两个灵魂”这样诚惶诚恐又悲愤交加的感慨,他们又经常露出那种对资产阶级的带有同情的怜爱。一个懂得参禅悟佛,又能凭直觉感受到人性的天堂与地狱之存在的人,不应该活在一个被“常识”、民主政治和资产阶级的标准统治着的世界中。只有出于胆小与怯懦他才会甘于在那样的世界活着,也只有当这个世界的规模被过度压缩和资产阶级的门面被过于限制之时,他瘫倒在狼窝的门口,拒绝认清狼并不只是他最出色的一面。在他称之为狼的那一面尽是野蛮,是威胁着高尚生命的卑鄙且危险的怪物。即便他自诩为艺术家并且认为自己拥有绝佳的欣赏眼光,他却无法看到在自己的心里,除了这只狼,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存在着。他看不到并不只是狼才这么凶猛,还有狐狸、龙、猿甚至天堂鸟,它们都有咬人的嘴。他看不到这整个世界,这个伊甸园以及它所有的表象:美好与恐惧、伟大与卑鄙、力量与温柔,这一切都被荒原狼的形象揉碎压实并封印禁锢起来,正如在他心中那个真实的人也被虚假的存在和资产阶级揉碎压实加以禁锢一样。

一个人会为自己设计一个植物园,用上千百种树、千百种花、千百种水果和蔬菜。试想,看管这所花园的园丁对于不同种类的植物只懂得以能吃、不能吃来区分,那么这个花园中十之八九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他会拔掉最妩媚迷人的花、砍倒最华美高大的树,用一种厌恶嫌弃又羡慕嫉妒的眼光看待它们。荒原狼便是这样对待他那千千万万的灵魂之花。看看他都把什么东西转嫁给这个他称为“人”的东西身上,尽是胆小怯懦、愚蠢麻木、卑鄙低劣——而他将所有强壮而高尚的东西都归于狼性,只因为他无法驾驭它们。

现在让我们与哈里告别,任他独自一人继续自己的征途。他是否已经栖身不朽者的行列——他的坎坷征途是否将他带到了那个终极目标,他会带着何等惊异的目光回首这即将到来又刚刚过去的一切,回望自己迈出第一步时的优柔寡断和这崎岖艰险的荒野小径?他会对荒原狼露出混合了何等复杂感情的微笑,既有勇气与责备又有惋惜与愉悦。

当我读到最后,想起几周前我连夜写下的一首相当怪异的小诗,也是关于荒原狼的。我在凌乱不堪的写字台上扒拉了半天,终于寻得了它,它是这样写的:

荒原狼来来回回小步跑着,

世界在雪中深深沉静。

乌鸦从桦木枝头飞起,

到处不见野兔,也不见牡鹿。

那头牡鹿——它是如此温驯、如此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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