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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以这个神话为开始。上帝在寻求自我表达的过程中,赋予印度教徒、希腊人和德国人以诗歌的形态,而且,他每天将诗赐给每一个孩子,周而复始。

作为一个孩子,我根本不知道家乡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阳光下广阔、平坦、蓝绿相间的湖泊,整个湖面闪耀着微小的光,被险峻的高山环绕着,山上最高处的裂隙被泛光的皑皑白雪和细小的瀑布填满,山脚下是依照山势倾斜而上且油光泛亮的草场地,还时不时有果园、茅屋和灰色的阿尔卑斯山地牛群。我那可怜的、小小的灵魂仍然空洞而平静,同时充满期许,任由湖泊和高山的精灵将它们引以为荣的壮丽事迹镌刻其上。耸立的悬崖和峭壁以一副敬畏而反抗的语调述说着它们出生的年代。它们用初生时爆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来讲述那一片洪荒、开天辟地的远古时代,从那备受折磨的子宫中刺出高山的尖顶和波峰。巨大的岩石如同大浪一样澎湃而起,尖声大叫、分化开裂,直到它们瞄准虚无,继而倒塌倾覆。两座山峰拼命角逐,为的都是争夺那一片天空,直到一方获胜,将它的石头兄弟推向一边,任其坍塌粉碎。每天你都能发现断裂的山崖。在每个冰雪消融的季节,山洪都会将巨大的岩石冲刷下来,冲成房子大小,像打碎玻璃一样将它们痛快地击碎,或者将它们推到柔软的草场地带。

那些岩石总是在宣告如上的信息,你只要看看它们那陡峭的石墙一般的断崖和那些层层累积的巨石就很容易明白它们话中的意思,那些巨石扭曲变形、破碎开裂、充满小孔和斑驳的创伤。它们总是宣称:“我们经受过最残忍的苦难”,但是它们仍然骄傲而坚决地说,“但我们平静地忍受着”。它们说这话时牙关紧咬,就像一个远古时代不屈不挠的战士。

是的,它们是战士!在早春的夜晚,它们与暴风雨和湖水展开悲壮而惨烈的战争,时而愤怒的热风在它们那饱经沧桑的峰顶呼啸而过,时而强烈的气流从它们的峰翼生拉硬扯,我目睹了一切残酷的情景。它们整夜伫立在那里——屏住呼吸、坚强不屈,它们的根基顽固地扎进地下,向人们展示着它们饱经风霜侵袭的裂纹、风吹雨淋的悬崖峭壁对抗着暴风骤雨,它们凝聚着所有的力量,仿佛它们要聚集全力发起挑战。每一条新的伤痕他们都欣然接受,我听到那出于愤怒和恐惧而发出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咆哮;它们那恐怖的吼声在整个高地小村中回荡,怒气冲冲而且极具破坏性的力量。

我还看到草场地带、斜坡上和被土填满的岩石裂缝里都长满了青草、鲜花、蕨类植物和苔藓,它们都有一个乡下人赋予它们的名字,既古老又能占卜吉凶。它们是群山的子子孙孙,它们过着丰富多彩、与人无害的生活。我触摸它们,观察它们,闻它们的香味,学会记住它们的名字。尽管如此,我对树木的观察却给我带来了最为深刻的影响。我看到,每棵树都有自己的生活,会形成自己特别的形状,投下与众不同的阴影。它们既是隐士又是战士,它们与群山的关系似乎就如同亲戚一样紧密,因为每一棵树——特别是那些树冠能达到更高峰的树——都必须努力与狂风、恶劣的天气和岩石的贫瘠做着坚忍不拔的抗争,以求得生存的一席之地并长高长大。每一棵树都必须独自忍受这一切并坚持到底,因此才形成了它们自己的外貌形态并带有只属于自己的创伤。这里还有苏格兰赤松,它们枝繁叶茂,整个树冠都向外扩张,而且只向一个方向伸展,有一些红色的树干会随着岩石凸起的形状不断蜿蜒盘曲,这样树体就和岩石挤压在一起并且紧紧相互贴靠着,这是一个热情而有力的拥抱,使它们互为依靠。这些坚强的树像战士一样凝视着我,在我心中激发出深深的敬意和敬畏之情。

我们这儿的男男女女也都和这些树一样。他们生活艰苦、意志坚定、双唇紧锁——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这样,而且对他们来说这样最好。因此,我学会了像看待大树和巨石那样看待他们,而且向对待那些沉默的赤松那样尊重和爱戴他们。

我们的小村庄尼米康位于两山之间一个三角形倾斜的坡地上,坡地两边为怪异突兀的岩石,一边傍着湖泊。一条道路通往附近的修道院,另一条道路通往离此地四个半小时路程的邻村,湖边临近的其他村庄都可以由水路相通。我们村子的房屋都是古老的木结构式,没有确切的建造年代,也几乎从来都见不到新近盖成的房子。人们根据需要对这些老房子进行部分翻修,这一年修葺地板,下一年轮到一段房顶。一些半截的木条和木板曾经一度是卧室墙壁的一部分,而现在虽然撤下来了但仍然坚固,当做柴烧尚且可惜,便可以在修整马棚牛圈或谷仓的时候用到,或者给前门加一条不错的门闩也行,反正迟早都会派上用场。这些房屋里的居住者也必须经历类似的转变;每个人都尽量各尽所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能持续多久就多久,随后极不情愿地加入到老年人的圈子,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沉入深深的泥土,被遗忘所湮没——一生都波澜不兴,对此也从不小题大做。如果几年来你一直身在异乡,当你重新回到小村子时便会发现,除去几家人户的旧房顶翻新了,几家曾经半新的房顶变旧了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当年还健在的老人虽然已经亡故,但又有另外一些人变成了新的老人,这些人还是居住在同样的农舍里,姓同样的姓,照看着一群同样黑色头发的孩子,这些孩子的相貌和举止跟他们的父辈几乎难以区分。这个群落所缺乏的正是新鲜血液和新生活的熏陶与影响。这里的居民还算得上精力充沛,几乎家家都结下了最近的血亲关系,足足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门青。教堂的记事簿上一页一页都被这个姓氏填满,教堂公墓的十字架上也随处可见这个姓氏,房子的门头上也粗犷地刻着这样的姓,或者用油漆写成彩色的大字,还有车夫的手推车上、牲口棚的木桶上以及小船上也都可以看到。在我父亲的房子上方也书写着这样的标语,“这座房子由约斯特和弗兰齐斯卡·卡门青所建”,不过提到的这两人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亲的一位祖先,我的曾祖父;如果我去世了,即便没有后人,我也十分肯定还会有一个姓卡门青的人搬进这个老房子并且定居下来,只要到时候这所房屋还在而且上面还有屋顶就行。

尽管大家有这种表面上的一致,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坏人和好人,有杰出的人和低贱的人,有孔武有力的人和虚弱瘦小的人之分。一些聪明人总是聚在一起戏弄傻子并以此取乐——但这游戏并不以真正的白痴弱智为对象。这里像任何其他地方一样,也是大千世界的微缩写照,而且,因为这里无论身强体壮还是贫贱瘦弱、狡猾机灵和愚蠢实在的人都相互通婚、难逃亲戚关系,所以发现那些骄傲自负、心胸狭窄、蠢笨糊涂的人同处一室彼此发生摩擦冲撞也是毫无意外的事——我们的生活恰好有足够的空间能从各种程度反映整个人类的生活。但是一种压抑的或者说潜意识中的不安总像一层面纱永远笼罩着我们。由于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和生活的不幸以及对大自然外力的过度依附,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越发衰退的种族有了一种忧郁愁思的嗜好。尽管这种嗜好非常符合我们这种坚毅粗糙、棱角分明的脸孔,它却不会产生任何成果——至少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快乐。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都乐于拿我们当中那少数的几个傻瓜寻开心,他们尽管只是相对有点傻而已,却足够给我们这些取笑他们的人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无论何时,当某件意外或恶作剧让这些傻子中的某个人成了当地的笑柄,尼米康人那布满深深的皱纹、被晒成深古铜色的脸上就会闪现出一丝欢乐的微笑,这种快乐的本身还含着一丝自己的优越感而增加的意味,使这种快乐更添油加醋而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他们高兴地咂摸着嘴唇,相信自己对这种傻事和过失的言行肯定有免疫力,并品味着这种自信。这些人的立场在正义与罪恶的中间,并且随时乐意接受来自以上两方面的荣誉——我的父亲正是拥有这种优越感的一个。别人每一个愚蠢的举动都给他带来愉快的不安:他的立场左右摇摆,既对那些胡来的人所体现出的天分而怀有钦佩,又为自己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而沾沾自喜。

我的叔叔康拉德就是这样一个傻瓜,这并不是说他不如我父亲或村里的其他人聪明。甚至恰恰相反,他十足的机灵聪颖,但他总是被那不安的野心所驱使,这种精神甚至令旁人嫉妒。尽管他行事向来不顺,但他并不会就此垂头丧气或为自己的错误变得沮丧,相反,他会重整旗鼓,从头再来,这样甚至让他所作出的努力呈现出一种悲喜交加的意味;尽管如此,这最后的品质似乎可以归因于他乐于搞怪的习气,而且仅仅为他赢得了社区群落里的免费小丑这样的名号。我父亲对他的态度总是变来变去,一直在钦佩和蔑视之间摇摆。他对自己的这位兄弟所提出的每一项新的计划总是充满贪婪的好奇并且兴奋不已,于是便对他旁敲侧击,看似冷嘲热讽,其实在打探虚实。直到康拉德叔叔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一番,于是我父亲总会带着兄弟般的热情加入这个天才的投机取巧的计划当中,康拉德叔叔几乎每次这样做都会成功赢得父亲的信任。当计划最后变成了难以避免的灾祸之后,我叔叔总是耸耸肩,我的父亲则暴跳如雷,把积攒良久的愤怒都用来谴责叔叔,然后几个月都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对他都不瞥上一眼。

其实我们村子所有人都应该感激我的叔叔,是他让全村人第一次见识了帆船,这是他的一次实验,于是一艘原本属于我父亲的轻便的小船便成了牺牲品的一部分。叔叔根据日历上的木刻画,精细复制了帆的样子,而且如果我们家的那条小船有一根结实到足以将帆撑起来桅杆,那么可能之后的失败也不应该归咎于他。准备工作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这段时间我父亲就在紧张、希望和焦虑中提心吊胆地度过,而在此期间,村里的其他人谈得最多的莫过于康拉德·卡门青这次最新的冒险计划。

帆船在湖里试航那天,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是夏末一个有风的早晨。我的父亲满脑子都是大难临头的预感,所以并没有参加试航,而且令我非常失望的是他禁止我跟着一起出航。面包师菲斯利的儿子成了我们这位航海专家唯一的同伴。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我们的小花园里,挤在遍布鹅卵石的小空地上,目睹这场旷世的奇观。一股爽朗的风从岸边向湖心吹了起来,但是面包师的儿子一开始只能不停划桨直到那阵微弱的小风儿把船帆吹满并且开始推动小船前进才停下;随即小船骄傲地掠过水面划远了。

我用钦佩又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们消失在最近的一片群山之中,并且准备好要给我那位天才的叔叔一个胜利者才配得上的拥抱;并且我们都对之前抱有那种讥诮的念头而适时地感到羞愧。

可是,到了夜里,小船才回来——但是船帆不见了,船上两个出航的人与其说是尚且活着还不如说已经死过一回。面包师的儿子连连咳嗽地说:“你们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你们差一点儿要在下个礼拜天参加两场葬礼呢。”我父亲不得不自己动手在小船上补了两块新木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有帆船出现在蓝色的湖面上。事后不久,别人只要一见到康拉德匆匆忙忙去干什么事情时,就会在他身后喊道:“用船帆啊,康拉德!”我父亲吞下了那口怒气,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遇上他这位倒霉的弟弟,就把脸扭转过去,往远处吐吐沫,这口唾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大弧线,远远地飞出去,算是表达一种非语言所能及的轻蔑。这种情况延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康拉德带着耐火烤面包炉的计划前来找父亲商量。最后,这项计划让这位发明家遭到劈头盖脸的嘲笑和讥讽,并以我父亲白白花掉了整整四个泰勒<sup>[1]而告终。谁要是胆敢提起这四个泰勒的插曲,他就长吁短叹。很久以后,有一回家里又缺钱花了,我母亲随口说,要是这笔当时造孽般白白扔掉的钱还在的话就可以派上用场了。父亲一听,那张老脸立刻红得发紫,但他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说:“我愿意!就当哪个星期天把这些钱全买酒喝了。”

在每年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热风便呼啸而来。被吓得心惊胆战的阿尔卑斯山牧民们聆听着它的吼声,随着它战栗发抖,但每当人们远离家乡时,又总是怀着某种期许想要再听一听这风声。

热风临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鸟兽还是群山都会提前几个小时就能感受得到。待它真的到来时,总会有一阵与之方向悖逆吹来的分外凉爽的风成为热风的传令官,热风随即用一阵呼呼地巨响宣告了它的到来。碧绿的湖水顷刻间变得如同墨水一般黑,而且突然从水底泛起很多一闪而过的小泡泡。尽管在几分钟之前还平静无声的,湖水却突然像愤怒的海面一样翻动起惊涛骇浪扑向岸边。同时整个风景看起来都挤在了一起。那些平日里在遥不可及的高度、通常不易看到的岩石,此刻却可以一目了然,而且可以分辨出村子里的每一个屋顶、山墙和窗户,之前这些都隐没在远处,像一片棕褐色的小点点一样。一切都似乎挨得更近了——高山、草场和房屋都像受惊的兽群。然后那轰轰隆隆、絮絮叨叨的呻吟声便开始了;大地随之颤抖。巨浪好像被鞭子抽打着腾空而起,像泡沫一样伸展破碎,这场暴风雨和群山之间令人绝望的战争持续在人们耳中回响,特别是在夜间更是剧烈。过不了多久,不幸的消息就会在整个村子流传——房屋倒塌、小船翻覆、父子失散。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害怕热风,甚至痛恨它。但是,随着少年的野性在我心中觉醒,我却又爱上了它。这个反抗者,永远充满年轻的气息,傲慢无礼地带来春天的信息。当热风投入这残酷的战斗时,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它生机勃勃充满生命的力量,它横冲直撞、放声大笑、呻吟叹息,用它那双野蛮残忍的手弄弯了粗糙的老松树,于是吼声更加响亮。此后,我的爱更加深了,我张开双臂迎接热风带来的富饶的南方——这个甜蜜可爱的美人,南方是快乐、温暖与美好的大河发源的地方,现在热风却将这些倾数投向我们平坦、微寒的北方山地。

再没有比甜蜜的热风更神奇而且甘甜的了,热流压倒了山区的人们,尤其是女人,它使她们辗转难眠,挑逗着她们所有的感官。这就是南方的气息,它总是一次次地用暴风雨般的热情投入北方那冷漠寡淡而可怜巴巴的怀抱里,并为依然覆盖着积雪的阿尔卑斯小山村带来了春天的消息:如今在意大利湖边,报春花、水仙花和杏树上的花早就再一次盛开啦。

一旦热风平息下来,最后一批肮脏的积雪也随之融化崩塌之后,最为美好的季节便开始了。草场地带变成了一片嫩黄色,全方位地向高山伸展开去,带着积雪的峰顶和冰川洁白无瑕,昭示了一种纯洁的令人满足的存在。湖水又变成湛蓝色且变得温暖,映照着红日与游云的队列。

这一切就足以使一个人的童年充实而满足,甚至对于一生来说也足够受用了。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帝的语言,洪亮浑厚、完整而持久,这种语言永远无法用人类的嘴唇说出。如果你在童年时代听到过上帝用这样的方式说出的话语,那么在你生命余下的时光中,你总会听到它的回声在你心中回荡,如此甜蜜、有力、震慑人心,你将再也逃脱不了这声音的咒语。在山区土生土长的人可以学习哲学和自然史,甚至不与上帝发生任何的纠葛,但是一旦他经历过热风的侵袭或者听过雪崩穿过森林时发出的摧枯拉朽的声音,那么他的心就会为之震颤不已,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上帝,想到死亡。

在我父亲的小屋前,有一个四周围着篱笆的小花园,里面种着苦涩的莴苣、甜菜和萝卜,我的母亲还在那里修建了一个非常狭窄、仅仅勉强足够花儿生长的小花圃:有两丛月季、一株大丽花和一小片木樨草,都显得凋萎憔悴,前景堪忧。花园临近一个更加狭长的砂石小径,可以一直通到湖边。湖边总立着两只废弃不用的大破桶,还有一些丢弃木板、几根用来拴船的桩子,那时每隔几年我们就把小船修补一下,为小船上漆补缝儿。做这些事的那些日子我历历在目,像是牢牢地粘在我的记忆上面一样:初夏温暖的午后,蝴蝶跌跌撞撞地在阳光中飞过小小的花园,湖面光滑得就好像是一桶油一般,湛蓝而宁静,柔和地泛着五彩的光,远处的山尖被薄雾笼罩着,好像盖了一层薄纱;附近那条铺着砂石的小路散发出浓浓的沥青和油漆的味道。完工后,一整个夏天,小船都会泛着一股焦油味儿,后来在我的生活中,无论何时我闻到这股格外与众不同的焦油和海水混杂的气味,当年的场景就会立刻浮现在眼前:在那条铺着碎石的空地上,我的父亲穿着衬衫、手拿毛刷干着活儿,黛蓝色的烟从他的烟斗中打着旋儿飘进夏日的空气里,闪闪发光的黄蝴蝶犹犹豫豫地上下飞舞着。在这样的日子里,父亲的情绪总是异常高涨:他吹起口哨(有时可以说吹得相当好),甚至会来上一段儿简单的约德尔小调<sup>[2] ——尽管他只是轻轻哼唱而已。每当这一天,我的母亲就会为晚餐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她这么做一定是暗自希望这个卡门青那一晚不要再泡在酒馆喝酒了。可是他还是去了。

我也无法断言在我青春年少时,我的父母到底是阻碍还是显著地助长了我性格的发展。反正我母亲总是忙着干活不让双手闲下来,而对于我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教育子女更让他提不起兴趣的事了。他有很多事需要操心,要照料那几棵果树,耕种那一小块长着土豆的土地,还要留心干草的收成。但是每隔几周,他要出去喝酒之前,都会一言不发地把我揪到阁楼上,在干草堆里例行一场奇怪的惩罚和赎罪仪式:把我暴打一顿,而且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自己都不是非常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是复仇女神涅墨西斯的祭坛上无声的祭品,作为一份赎罪的礼物献给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整个过程既没有父亲的责骂也没有我的哭喊。后来我长大后,每当听到有人提起“无法控制的命运”一词时,我都会想起童年那些颇有神秘意味的场景,对我来说,那似乎就是这个概念的生动体现。我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之中遵从了一种简单的教育法,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所有人身上进行实践,生活会给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留我们去思考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罪行而触怒上天的这种神秘力量。遗憾的是,我从来不会这样反思自己,甚至这种事很少能引起我的注意;大部分时候我被动地接受这种例行的定期惩罚,甚至变得更加顽固,从来没有像父亲期望得那样进行自我检查,甚至在某些挨打的晚上还会格外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就把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的份儿都挨完了。

尽管如此,当我父亲努力让我去干农活儿时,我变得更加被动。令人想不通的是,上天将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天赋,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有不同寻常的好体力,同时也异乎寻常地厌恶体力劳动。我父亲竭尽全力想让我成为一个有用的儿子和好帮手,我却千方百计逃避这些强加给我的任务。当我上学期间,古代的英雄人物当中没有一个能比赫克留斯更能引起我的同情,因为他被迫去做那些人尽皆知而令人生厌的重体力活。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在高山间和草场地或沿着湖边无所事事地漫游闲逛更幸福的事了。高山、湖泊、风暴、太阳,都是我的好伙伴。它们给我讲故事、塑造了我的性格,很多年以来它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比任何人都亲切,我对它们的珍视胜过对任何人命运的关注。但是除了这些以外,我最喜爱的还是云,甚至远远胜过波光闪耀的湖泊、悲天悯人的红松和阳光炙烤下的巨石。

请给我指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和喜爱天上的云!或者给我指出还有什么东西比云更美丽!云是眼睛舒适的玩物,是上帝的祝福和恩赐,像新生的婴儿的灵魂一样美丽、富足,如天使一般美好,但是它们也像死神的神秘使者一样阴郁而残忍,让人在劫难逃。它们就像银光闪闪的薄片那样在空中盘旋,微笑着起帆而过,让自己镶上一层金边;它们泰然自若地挂在空中,被染成了黄色、红色和蓝色。它们时而像一个杀手一般阴郁而缓慢,行动起来鬼鬼祟祟;时而像个疯狂的骑士那样发出心底的咆哮;时而像个悲哀的隐士一样忧伤而无力,在苍白的高空中做着自己的梦。它们会变成幸福岛和守护天使的形状,也会变成一只极具威胁力的魔爪、鼓满风的船帆或是迁徙的白鹤。它们在上帝的天堂和贫穷的大地之间悬浮着,就像是人们每一个美好愿望的象征,仿佛可以游走于天堂与大地之间——这是大地之梦,在这样的梦中,那被玷污的灵魂与高高在上的纯洁的天堂变得如此贴近。它们永恒象征着所有的航行与旅程,象征着每一个对家的追求与回归的渴望。就像云那样,怯懦地、充满渴望地而又顽固地悬浮于天堂与大地之间,人的灵魂也怯懦地、充满渴望地而又顽固地悬浮于瞬间与永恒之间。

哦,永不停歇地飘浮着的可爱的云朵啊!我还只是个无知的孩子,就深爱着它们、终日望着它们,却并未曾预知到我的一生就会像浮云一般漂泊——四处探险航行,到哪里都只是个陌生人,悬浮于瞬间与永恒之间。从童年时代起,它们就是我亲密的朋友和姐妹。在过马路时,我总是抬起头与头顶的浮云点头致意、互相问候。我也从来不会忘记它们教给我的东西:它们的形状、它们的性情、它们的游戏、它们回旋起舞的舞姿、它们休息时静默的神情、它们神奇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天堂与大地由于云的关系而有一小部分融合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个雪雪公主的故事,每年初冬时节,随着温暖的气流从较低的地带逐渐上移,雪雪公主就会下榻在山区的中间地带。她从高空而来,在一群小侍卫的簇拥下登上舞台,在广阔的山坳或峰顶寻找一片安宁的栖息之地。虚伪的北风总是用羡慕和嫉妒的眼神觊觎着这个纯洁的姑娘,见她躺下休息,便缓慢而贪婪地爬上山峰,随着一声咆哮,突然向她发动进攻,抖动着乌云笼罩在美丽的公主头上,嘲笑她,竭尽全能要将她掳走。一时间,雪雪公主被她弄得惊慌失措,但她耐心地等待着、忍受着她的对手;有时她也会很不高兴地打道回府,用沉默表达自己的轻蔑,回到她从前的位于高空的宫殿中。另一些时候她则聚集起周围的侍卫,掀开自己的面纱,露出她尊贵的闪耀着皇室光辉的面容,逼得北风怪兽连连后退。北风屈服了,哀号着逃走了。于是公主又安安静静地躺下,用一层白白的薄雾遮住她的尊容,我们也只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了。当那薄雾散去,山尖或山坳中只覆盖着干净的、闪闪发光的、纯洁柔软的新雪。

这则小故事中蕴含着某些如此高尚、如此情真意切的东西,故事中,美丽的形象总会胜利,我为她着迷;我的心被一个快乐的秘密激荡着。

很快便迎来了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获准爬上高山、接近云层、与它们齐头并行,我可以从高处俯瞰一切。在我十岁时爬上了我的第一座高山——塞纳尔斯多克峰,它的脚下就是我家乡的小村庄——尼米康。那是我第一次领教了高山的可怕与壮丽。山谷沟涧积满坚冰和融化了一半的残雪,像玻璃一般泛着绿光的冰川,碎屑堆积的冰碛石<sup>[3]丑陋得令人难以置信,悬浮其上的苍穹就好像一口倒扣的大钟。如果你在高山环绕、湖泊包围的地带生活了十年,那么一定不会忘记你第一次领略到头顶的天空之广阔、地平线之无边无垠的那一刻。即便在登高爬坡的时候,我也惊讶于那些原本以为非常熟悉的悬崖峭壁事实上是多么的巨大。现在,我全然被大自然震慑住了,目睹这辽阔的无边无际的空间突然向我快速逼近,我从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喜悦。这样推断起来,整个世界会是何其宽广啊!我们的小村庄已经在下方很深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颜色很淡的亮点。在山下看来相邻的山峰,如果徒步居然相距几天的路程。我猜测我对这个世界只是匆匆一瞥,尚未目睹它的全貌。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山峰可能会变得更加高耸,也可能瞬间崩塌,很多伟大的事正在发生,但随之产生的哪怕一丁点的声响都不会传到我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来。但是在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着,就像一块罗盘的指针努力指向最有力的方向,不知不觉指示着我向更远处进发。当我凝视无限的远方,看到云朵遨游的地方时,我领会了它们的美丽与哀愁。当我们在一个冰冷的山头稍事休息时,两个与我同行的成年人夸赞我爬山的本事好。他们被我登山的热情逗乐了。我从最初的惊喜中恢复过来,便像一头蛮牛一样发出喜悦而激动的吼叫,吼声冲进山间冰冷的空气中。这是我第一次用含含混混的言语结结巴巴地赞美我爱的美人。我期盼会有响亮的回声,但是我的声音却消失在宁静的高空,就好像一声虚弱的鸟鸣一样无力。我立刻感到窘迫,于是沉默下来。

那一天只是个开始。从此,对我人生意义重大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首先,那些和我一起完成高山之旅的男人们开始越发频繁地带我上山,甚至是更难攀爬的山峰都允许我去,我带着陌生又得意忘形的情绪刺探高山的秘密。于是我当上了山谷牧羊人。有一个斜坡,我经常把家畜赶到那儿去,它是我的避风港,那里长满了钴蓝色的龙胆草和亮红色的虎耳草,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了。从那里我看不到村子,也只能在巨石的夹缝中看到湖面呈一条窄窄的闪亮的光带,而那里的花却含笑怒放,开得格外绚烂,新鲜艳丽,蓝天就像一顶华盖悬在针尖一样尖锐的峰顶,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声与不远处的瀑布那延绵不断的吼声混杂在一起。在那里我伸展四肢仰面躺在一片温暖之中,用惊奇的眼神凝视着行色匆匆的白色云朵,轻轻哼唱起约德尔山歌,直到山羊发现了我的懒散于是也趁机纵情于那种被禁止的游戏当中。而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这种田园诗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曾被一场残忍的插曲所打扰,一头山羊栽进山谷,我本想抱住它但也一起栽了进去。山羊摔死了,我的脑袋也撞得生疼,非但没有得到同情还挨了一顿痛打。我从家里跑出来,又在爸爸的诅咒和妈妈的哀号中被捉了回来。

要是这次冒险是第一次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的话那就好了。这本小书也就可以戛然而止不会问世了,我也就不会做出其他那么多辛勤努力的事、闹出那么多愚蠢的笑话了。也许我会跟我其中一位堂妹结婚,甚至可能现在还冰封在某个冰川中。要真是那样也不坏,地球照转。可是一切都会变得与此不同,而我也就不能将过去发生的事与即将发生的事做任何比较了。

我父亲当时恰巧在韦尔斯多夫的修道院做一点兼职。有一天他卧病在床,便吩咐我去给修道院的僧侣捎个口信说他不能过去了。我并没有自己溜达到修道院去,而是从邻居那里借了纸笔,给修士写了一封谦恭有礼的信,并交给一个经常捎信去那边的女人,然后就自己进山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我回家时发现有个神父坐在我的家里,正在等着那个写信的人。我有点害怕,但是神父却夸奖我信写得好,还试图说服父亲让我去修道院学习。康拉德叔叔当时尚且还得我爸的赏识,于是父亲便去征询他的意见。他非常赞同这个主意,于是我得以去修道院学习并最终进入了大学,成了一个学者和绅士。我的父亲总是允许自己被别人说服,我的未来就这样被彻底改变了,说服父亲的还有叔叔那些冒险活动——他的耐火烤面包炉、帆船和其他近乎于异想天开的计划。

我很快进入了紧张的学习生活中,特别要学拉丁语、《圣经》故事、植物学和地理。当时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学习的乐趣中;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离开了家乡,放弃了多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以此为代价却可以换来所有陌生的经历。这也不能归咎于拉丁语。即便我可以将所有的《圣经》注释牢记于心,我的父亲还是乐意让我当个农民。但是这个精明的父亲却能深入我的内心,并且在那里发现我的生活总是以一个最根本的美德为重心,那就是“懒惰”。任何时候只要有任何可能,我都会逃避劳动,跑到大山里或是湖边,或者藏到山坡上躺着看书、做白日梦、打发时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父亲终于对我放弃了。

借此机会我简单地说说我的父母。我的母亲过去很漂亮,但后来只剩下健壮、笔挺的身材和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身材高大、体力过人、勤劳稳重、少言寡语。尽管她跟父亲一样聪明,甚至比父亲在体力上更胜一筹,但在家里她并不做主,而是由自己的丈夫掌权。我的父亲中等身材、四肢单薄,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他有一个固执而机灵的脑袋,肤色白皙的脸上布满细小的、不停处于运动中的皱纹,额头上还有一道短短的竖纹,会随着眉毛的挑动而加粗加深,于是他总是显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每当他看起来似乎在努力回想某件非常重要的事却又徒劳无望时,你都可以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张力,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大多数人都是这种顽强而阴沉的性情的受害者,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常年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神色,因为这里冬天十分漫长,处处埋伏着危险,生存的严峻需要人们付出令人疲倦的努力,而且长期与外界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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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股市亏钱小能手的日记:该作品为扁焦料的亏钱日记,意在提醒大家,在股市中和扁焦料反向操作,大概率是能取胜的,其中有扁焦料的真实买卖,复盘,以及票技术的理解,希望能帮助到大家,也可以自己做个记录。
都市 连载 81万字
叶青青卫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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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农家小娘子
现代警校霸王花许娇穿越成好吃懒做,人人讨厌的农家女。有宠女成魔的亲娘,一大堆的穷困潦倒又难缠的家族成员,还有一个超级腹黑且不待见她的未婚夫!这日子咋过?不能过,也要过。看许娇改变自己,变成真善美代表,全村的村花,带领大家走上种田致富的道路!斗极品,能打能杠,能撩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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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反派大佬的小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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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子
知知穿成了一只遭受虐待的流浪猫,被人带到了一个地方。 听说这个地方关押着三个这个世界上最恶的人。 他们凶神恶煞、冷血无情、反人类。 所有人都觉得这只可怜、弱小、无助的小猫咪会被撕成碎片。 直到每月一次检查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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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游戏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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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无云
陈安林穿越了,他来到了一个现代化的游戏世界。 在这里,每个人想要攻克各个游戏,获得神奇奖励。 过来后的陈安林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在游戏中如鱼得水。
都市 连载 301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