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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爱情,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一生都对爱情保持着一个年轻的态度。对我来说,爱一个女人完全就是表达崇敬与爱慕的纯洁行为,就是从我的忧郁哀思中喷射而出的炽烈火焰,就是在祷告时我伸向蓝色苍穹的双手。由于受到我母亲的影响,以及某种模糊的预感,我将女性作为完全相异的种族崇敬着,她们美丽而神秘莫测,凭借与生俱来的美丽和恒久不变的性格而比男人更胜一筹,她们是一个我们必须奉若神明的种族。因为,就像闪烁的星辰与蓝色的高山一样,她们与我们男人相去甚远而且更接近上帝。因为生活对我并不总是温柔地眷顾,所以我对女人的爱总是又苦涩又甜蜜。尽管我仍然对女人怀有感情,我还是通常选择扮演一个神圣庄严的牧师的角色,却很快变成痛苦而可笑的傻瓜。

我几乎每天都会和罗西·吉尔坦纳在去吃饭的路上擦肩而过。她那时十七岁,她的躯体坚实而又柔软,瘦长脸,水灵的皮肤,她魅力四射,充满宁静而充沛的美感,这种美是从她所有的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而她的母亲至今仍然美丽动人。这个古老而高贵的家族无疑是幸福的,一代又一代地出产了一大群美女,她们宁静沉稳而又高贵杰出,周身散发着健康的活力和圣洁无瑕的美丽。有一幅出自无名大师之手的福格尔家族女孩的肖像画,这是我知道的最有味道的油画之一:吉尔坦纳家族的女人们也都生得跟这个画中的女孩有点相像,包括罗西也一样。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察觉到她们如此相像。我只是单单见她走路的样子欢快又高贵,就感觉到她性格中的高尚、单纯与质朴。我常常焦虑不安地坐在黄昏的街道上,直到我成功地使她的影像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于是,一阵神秘的、令人惊异的甜蜜就会颤动我那男孩子的灵魂。

不一会儿那个快乐的时刻就变得阴云密布,让我感到更加痛苦。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陌生人:她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从没有打听过关于我的任何事。我美好的幻景其实都是偷来的,我偷了她一部分的快乐。当我感到这剧烈的痛苦时,我又看到她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那么高贵、栩栩如生,以至于一股黑暗的暖流涌进我的心中,让我的每条经络都疼痛起来,简直就像刚刚打了一架。我闭上眼,垂下双臂,感觉自己滑向了一个温暖的深渊,直到老师的喊叫声响起,或者同学的拳头把我从幻想中砸醒。

我变得越发孤僻寡言。我愿意跑到开放的地方,带着我那令人惊异的奇思妙想望着这个世界。现在我发现一切是多么地美丽而多姿多彩,一切是多么地光辉灿烂而充满生机,河流是多么地清澈碧绿,屋顶是多么地鲜红,山是多么地翠绿。我只是安静而悲伤地享受这美景,但它们并没有将我的愁绪排遣。它们越是美丽,就似乎越是与我格格不入,因为我无法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是只站在它们的边缘。在这种迟钝的状态下,我发现我的思绪渐渐地又回到了罗西身上:如果我在这一刻死去,她不会知道,不会问起,更不会悲伤。

但是我并不指望她注意到我。我乐于为她做些闻所未闻的事情,表演一些她没有见过的绝技,或者送她一些礼物却不让她知道是谁送的。我确实为她做了许多事情。在短暂的假期,我回到老家,每天都要付出巨大的体力做很多事,我做的所有的事,我都觉得是为罗西做的,我都是为了罗西的荣誉:我从最陡峭的一侧攀爬险峻的高山,划小舟到更广阔的地方旅行,用很短的时间跑很远的路。每一次完成这样的使命返回家里我都筋疲力尽、饥饿难耐,有时我不带任何食物和水,一路不吃不喝直到晚上,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罗西·吉尔坦纳。我默念着她的名字,在我所征服的每一个山顶和无人涉足的深壑峡谷中赞颂她。

前一阵我整天蹲坐在闷热的教室里,这个假期也算给了我年轻的身体一次补偿。我的肩膀变得更加宽阔了,脸庞和脖子被晒成深褐色,我的肌肉膨胀隆起,也变得更为紧绷了。

在假期结束前一天,我历尽艰辛,为我的爱人送上鲜花作为献礼。我知道,此时在许多危险的山坡上开满了雪绒花,但是,我总觉得这种没有芳香、没有色泽、病恹恹的银色小花似乎缺乏灵魂和美感。相反,我决定采一束杜鹃花,它被誉为“阿尔卑斯山的玫瑰”,只生长在陡峭的山崖绝壁那龟裂的缝隙里,在狂风中怒放。花开得很迟,没有什么比采到这样的杜鹃花更困难的事了,但我必须想办法弄到它,因为在青春和爱情面前没有办不到的事。尽管我的双手皮开肉绽,我的两腿抽搐痉挛,但我最终达成了我的目标。当我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坚韧的花茎并把战利品捧在手里时,我真想大喊出来以表达我的快乐,身处这样的境况无疑没法这么做,但是我的心高兴得唱起了山歌而且兴奋得近乎失常地快速跳动着。我必须向下爬以返回地面,所以我把花衔在嘴里,倒着爬下去,只有天知道我这个大胆莽撞的孩子是怎样安然到达岩壁脚下的。虽然山下所有的杜鹃花早就已经过了花期而凋谢枯萎了,我却得以将这一季最后的几朵捧在手里,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蓓蕾初绽。

第二天整整五个小时的行程里,我始终把花拿在手里,一刻都没有放下。由于与亲爱的人所在的城市越来越近,我的心越发激动不已、越发剧烈地跳动着。但是,离开阿尔卑斯山脉越远,我的那种对故土与生俱来的爱便越是吸引着我连连回首顾盼。那次旅程,我至今记忆犹新!塞纳尔斯多克峰早就已经在视线中隐没了,锯齿状的群山也一座接一座沉到地平线以下,完全看不见了,每一座山的消失都好像从我心上撕下一块肉,带着微微的痛楚。眼下,家乡所有的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开阔的、青翠的低地风光,像波涛般起伏着冲进我的视野。在我头一次离家求学之旅中,这些情景并没有打动我。而在今天,这种不安、恐惧和悲哀却战胜了我——仿佛我被判了罪,必须继续往越来越平坦的地方驶去,永远失去我家乡的高山和在故土居住的公民权一样。

同时,我看到了我的罗西,她那美丽的面孔那么怡人又冷漠,与我格格不入,她从不关心那些让我无法呼吸的悲痛与苦难。窗外,明朗、清洁的城镇连同狭长的钟楼和白色的山墙一个接一个地向后滑去,乘客们上上下下,他们的交谈含混不清,他们大笑着、抽着烟、讲着笑话——他们都是一些快乐地生活在低地的人,他们聪明机灵、性格开朗——而我,一个体格健硕结实的山区小伙儿,郁闷地坐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在这里我没有家的感觉。我感到自己被人从家乡的山区绑架出来,永远也回不去了,而且我确信自己永远不会像任何一个从低地平原地区来的人那样快乐、优雅而且自信。他们总是会拿我开玩笑,他们中的某个人会跟吉尔坦纳家的女孩结婚,他们中的某个人总会挡在我的前面,什么事都比我先行一步。

这些想法在我进城的路上一直都在我的心头萦绕徘徊。回到城里,我四处进行了简单的探望,便爬上我那位于阁楼的房间,打开我的箱子,取出一大张包装纸。当我把我的杜鹃花包裹在里面,并用特地从家里带来的带子将包装纸扎拢,这才发现它并不像一件示爱的礼物。我庄严而严肃地捧着它,去到吉尔坦纳律师住的那条街,趁着一个好机会迈进了原本就开着的大门,我匆匆环顾了一下昏黄的门廊,将这一束有些变形的花安放在宽大的楼梯上。

没有人看到我,我也压根儿不知道罗西是否接受了我的致敬。但是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因为我爬上了最陡峭的悬崖,因为我冒着生命危险采到最后一束杜鹃花,因为我把这一束杜鹃花放到她家的楼梯上。这次经历包含了甜蜜、悲伤和诗意,它不仅在当时让我非常高兴,而且直到今天,这一切我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只有在我彻底地陷入失望当中时,我才会想起这次“阿尔卑斯山玫瑰大冒险”跟我其他的爱情故事一样充满堂吉诃德式的浪漫。

我的这次初恋从未有一个结果——它的回音逐渐消失,神秘莫测。但它在我的整个青春期都从未减弱,在之后无论何时我陷入新的爱恋,它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我无法想象出还有什么比那位天生丽质、沉着冷静、目光炯炯、大家闺秀的女孩更纯洁、更可爱、更美的东西了。很多年以后,在慕尼黑一次展览会上,我凑巧看到了那幅作者匿名的福格尔家族的女孩神秘莫测的肖像画,我顿时觉得,当年那个热情洋溢、心中又满是悲伤与忧愁的青年就站在我的眼前,并从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的最深处孤独而茫然地望着我。

在这期间,我经历了缓慢而谨慎的蜕变,我抛弃了孩子的外貌,渐渐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的样子。从我当时拍摄的相片可以看到一个骨骼宽大、生长过于茁壮的农村男孩,穿着破旧的衣服,眼睛有点阴郁呆滞,四肢比例极不协调,野蛮地生长着,唯有脑袋在某些程度上早早地定了型。我怀着一种惊讶的心情,看到自己完全抛弃了男孩的模样和举止;我怀着某些阴郁的期望,盼着大学时代的到来。

我将去苏黎世学习,如果成绩优异,我的监护人还有可能赞助我环游整个欧洲的拓展学习旅行。这一切向我展示了美好的古典图景:我看到自己坐在一个气氛友好的小树丛间,旁边庄严地陈列着荷马和柏拉图的半身像,我正埋头于书卷之中,四周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可以眺望城市、湖泊、高山和令人心旷神怡的遥远的风景。我已经不再有那么多的困惑,而且还变得更加活泼开朗,我对正在等待着我的美好的未来充满期待,并坚信会通过努力证明它值得我期待。

中学的最后一学年,我为意大利语的学习投入了很多精力,我第一次对一些古代意大利小说家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向自己发誓,我将在进入大学的第一年,作为奖励让自己更深入地了解他们。接着,向我的老师们和房东辞行的日子来到了,我打点好我的行李箱,怀着愉快而又忧伤的心情,花了些时间在罗西家周围溜达了几圈。

接踵而至的假期,让我预先尝到了生活的苦涩,把我远走高飞、雄心勃勃的美梦好好地嘲弄了一番。第一个打击就是我见到母亲病倒了。她卧病在床,几乎很少说话,甚至见我来了也无动于衷。我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惋惜,但是使我伤心的是当我试图分享我的欢乐和年轻人的自豪感时,再也没有人会回应我了。随即而来的打击来自我的父亲,他告诉我,尽管他丝毫也不反对我去上大学,但是,他没有能力供给我上学的费用。要是那微薄的奖学金不够用的话,我就只好自己去挣剩下的钱;他在我这个年龄早就吃上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面包了……云云尔尔。

这次假期我没有多少时间去远足、划船、爬山,因为我必须帮着干活,在家里和地里不停地忙碌,剩下半天的空闲时间,我什么事也不想做,甚至连读书的兴致都没有。平凡的日常生活麻木不仁地向人们索取它应得的部分,并且将我充沛而乐观的热情无情地吞噬,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被它激怒却又精疲力竭。而我的父亲,一旦说到金钱问题,他就一如既往地草率、粗暴而又严厉,他对我其实已经够友好的了,但是这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起来。他对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学究气并没有言语上的表示,并带着一种半是轻蔑的敬意,这让我十分苦恼,并深感遗憾。而且我时常想起罗西,于是那种恶劣的感情又占了上风,我愤愤不平于我这个农民没有能耐让自己转变成为一个自信的“这个世界”的人。连续几天,我都在考虑如果我待在家里、忘掉什么拉丁语、将我的憧憬与希望埋葬在我这可悲的家乡那令人讶异的程式化的生活中,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我四处乱跑,被痛苦所折磨,自轻自贱。即使在卧病不起的母亲身边也得不到慰藉和安宁。那幅想象中的图景又浮现在我眼前,而那个摆着柏拉图与荷马半身像的小树丛却似乎是在嘲弄我,于是我把所受的全部轻蔑、侮辱与恶毒的念头统统发泄在上面,我毁了这幅幻景。几个星期的时间漫长难熬,就好像我注定会在这段愤怒而崩溃的时光中失去我的整个青春一样。

如果说,我眼睁睁地看着生活轻率鲁莽而又彻彻底底地毁灭了我美好的极乐梦境,我因此又是震惊又是气愤,那么现在,我又惊异于如此剧烈的痛苦竟然可以被一扫而光,多么唐突而迅速。生活已经向我展示了它灰暗的日常工作的一面,现在它突然在我凝神专注的眼前展开它无限的深度,并且由于经历了更多事情,生活将随之产生的负担压在我年轻的心上,并对我产生了发人深省的影响。

炎炎夏日里一个燥热的早晨,我在床上感到口渴,便起身去找水喝。当我去厨房经过父母的卧室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呻吟。我走到她的床边,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应一声,而是发出同样干巴巴的、令人恐惧的呻吟声;她的眼皮在抽搐,她的脸似乎在苍白中泛着一阵蓝色。尽管我有点担心,但我并没有被吓到,直到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平放在床单上,像一对熟睡的双胞胎那样没有一丝动静。这双手是在向我昭示母亲正在死去,因为这双手是如此无力,如此没有生气,活人的手绝不会是这样的。我忘记了自己仍然口渴,而是在她身边跪下,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前额上方、挥舞摆动着试图寻找她的目光。当我们目光交汇时,她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平静而没有任何烦恼忧愁,但几乎就要熄灭了。我并没想到去叫醒我的父亲,尽管他就睡在一边,呼吸沉重。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都跪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步入死亡。她死得沉重、庄严而勇敢,这跟她的性格相符。她给我树立了一个高尚的榜样。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被新一天的晨光所充满,整个房子和村庄都还在沉睡,我有足够的时间放任我的思绪陪伴我母亲的灵魂穿过房间、村庄,越过湖面和白雪覆盖的山尖,来到清晨纯洁、清冷而自由自在的天空之中。我并没有感到悲痛,因为一种震撼的情绪压倒了我,对于能够获得允许而目睹伟大的生命之谜自行解开的瞬间,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圆环随着一次微小的震颤而合拢在一起,我感到了一种敬畏之情。这种面对死亡毫无怨言的勇气是如此崇高,以至于让我的灵魂也荫泽了这种精神,就好像一道清冷明澈的光芒。我的父亲就在她身边睡着,没有牧师在场、没有得到祈祷或圣礼祝福母亲归天的灵魂——但这一切都不是我此刻所关心的。我只感觉到一种永恒的气息在这个被晨光照亮的小屋中弥漫,与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

就在她眼睛中的光辉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亲吻了母亲枯萎冰冷的嘴唇,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种接触带来一种陌生的战栗,一瞬间,恐惧将我填满。我坐在床沿,感到泪珠一颗接一颗缓缓地流了下来,犹犹豫豫地流过我的脸颊、下巴和双手。

这时,父亲被吵醒了,还在半睡半醒之间,他见我坐在那儿,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回答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走出房间,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缓慢而机械地穿上衣服。不多一会儿,父亲到我房间来了。

“她死了,”他说,“你知道这事?”

我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叫醒?而且还没有神父在场照料她!你真该……”他发出痛苦的诅咒。

就在那时,我感到脑子里产生一种难以确切描述的刺痛,就像一根血管突然绷断了一样。我上前走了几步到他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跟我相比,他的力量简直像个孩子——盯着他的脸。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是他平静下来,甚至有点怯懦了。当我们俩一起去照顾母亲的遗体时,死神似乎也攫住了他,而且让他的脸看起来非常陌生而庄重。然后他弯下腰,用身体覆盖在遗体之上,发出悲痛的、柔和的、孩子一般又尖厉又细微的声音,就像一只鸟的鸣叫。我把他留在那儿,去邻居家报告死讯。他们听了我的话什么都没问,只是握着我的手,向我们这个孤独的家庭提供帮助。有的人立刻跑去修道院请神父,当我报丧回来时,我看到已经有个女人在牲口棚帮我们家挤牛奶了。

神父来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来了,一切事情都办得很准时而妥当,就好像每件事都有自己的意愿可以自行完成一样。甚至连棺材也不用我们费心就备好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在困难时期,能在自己人中间做一个自给自足的小集体中的一员是多么好的事。或许我应该更深刻地思考一下这件事。第二天,遗体入殓、祈祷赐福、棺材下葬,一群悲伤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都戴着老式的硬质的高帽子,包括我的父亲——葬礼结束后他们又会把这些奇怪的帽子放回盒子或柜子里,但是我的父亲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感攫住了。他会突然为自己感到遗憾,为自己的苦难叹息恸哭,而且用一种奇怪的、《圣经》中的词组,向我抱怨起来,说什么现在她的妻子已经入土,他又快要失去自己的儿子了。他没完没了地诉说,我被他吓到了,听着他的话我几乎要答应他留下——我的嘴唇几乎要张开了——但却发生了奇特的事情。

自从童年时代我就曾思考过、憧憬过、期盼过的一切在很短的一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看到一个伟大而美好的使命正在等着我,我要读书,我还要写书。我听到热风席卷而过,看到远处泛着喜悦的湖泊和沙滩沐浴在南方的光芒与色彩中。我看到充满智慧的人、一张张有教养的面孔在我面前走过;我看到优雅美丽的女人们;我看到街道、高山越过阿尔卑斯山、火车呼啸着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我同时看到这一切,但是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几个部分。我看到所有一切都向一条点缀着云朵的清澈的地平线伸展蔓延。我在学习,在创造,在观察,在旅行——生活的丰富多彩骤然在我的眼前燃烧,发出银色的闪光。再一次,就像在我的少年时期,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颤抖,一种强大有力的无意识的力量拉近了我与世界的距离。

我一言不发,听任父亲滔滔不绝,只是时不时地摇摇头,我在等他暴躁的情绪平息下来。他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于是,我向他解释自己去外面学习的决心是无法改变的。我要去寻找我智慧国度的未来家园——尽管如此我并不奢求他给我任何支持。此时此刻,他停止了对我的哄骗,用遗憾的眼神望着我,摇了摇头。因为他意识到从今往后我要走自己的路了,很快我就要跟他一生所走的路彻底分道扬镳了。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可以看到我父亲的脸,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中的样子:他那轮廓分明的脸、精明的农民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撑在倾斜的脖子上,他短短的头发已经开始变成灰色,他严厉而简单的容貌泄露了他在努力抗争,看得出他坚强的男人气概正在跟悲伤和衰老战斗。

对于那段时间,有一件微小但非常重要的事仍然需要提一下。有一天晚上,大约在我出发前的一个星期,我的父亲戴上他的帽子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我问他。

“关你什么事?”他说。

“如果不犯法的话,你应该可以告诉我。”我说。

他一听哈哈大笑,便嚷道:“没有理由不让你一起去啊。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于是,我们一起出门,并肩来到一家小酒馆。几个农民坐在一桶好劳尔瑞士红酒前面,两个我不认识的马车夫在喝苦艾酒,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的年轻人在大吵大闹地带头玩一种叫加斯的牌。我已经习惯于偶尔喝一杯红酒,但这是第一次不是出于口渴或什么特别的原因而进到一家酒馆来。我早就听人家胡乱传言说我父亲是个特别能喝的酒徒。他酒量大而且只喝好酒,因此导致了他的家业几经折腾,永远地陷入了振兴无望的境地,即使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他疏于打理或者不善经营。酒馆老板和其他酒客对他的态度是多么的尊重啊,我因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要了一升瑞士沃州酒,吩咐我斟酒,一边给我讲解正确的倒酒礼仪。他说:你一开始一定要以一个很低的角度把酒倒出,然后慢慢地把倾倒而出的酒柱提高,最后尽量缓慢地把酒瓶放下。随后,他开始给我讲他所知道的各种各样的葡萄酒,那些酒只有当他趁着极少的机会到城里去或者冒险穿过国境线到意大利那边时才能品尝得到。当他说起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时,他的语气中怀有深深的敬意,时而又压低声音,用急迫的语调继续讲述某种瓶装瑞士沃州酒;最后他几乎是用絮絮低语对我评说纳沙特尔酒,他那种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讲述美好的童话故事一样。他告诉我这种葡萄酒陈酿在倒进杯子时会泛起如同星星一般的泡沫,他边说边用沾湿的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一个星星的图案。然后他就大胆推测起那些他从没喝过的香槟的味道和特性,其中有一种酒他相信能让两个壮汉一瓶就倒。

他沉默了,似乎陷入了沉思,他点燃了他的烟斗。当他发现我没有烟抽,便给了我十个生丁去买香烟。于是,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用烟喷着对方的脸,慢慢地、大口地喝完了第一升酒。我觉得这种金色的、浓烈的沃州酒味道好极了。邻桌的农夫渐渐地壮起胆子来加入我们的谈话,其实他们最后都加入了进来——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用清喉咙的声音示意自己的到来。不一会儿,我就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这表明我有个登山能手的好名声。形形色色的人们议论纷纷,这个说这是一种蛮干的行为,那个说这可真是惊人的壮举,也有人说这是神话,有的人复述着当时的情景,有人为此争论不休,还有人为我辩护。谈着谈着,我们的第二升酒也快喝光了。我觉得血往头顶上涌,我一反常态,开始自吹自擂起来,讲述了如何大胆攀登高得多的塞纳尔斯多克峰上的峭壁,那就是我为罗西·吉尔坦纳摘到我的阿尔卑斯玫瑰的地方。他们都不信我的话,我对天发誓,他们都笑了。这下可把我惹火了。我要跟任何不相信我的人挑战摔跤,并且告诉他们我能把他们所有的人制伏。随即,一个罗圈儿腿的老农民走到放酒的架子旁边,拿来一个大陶罐,把它横放在桌子上。

“我跟你说啊,”他说道,“要是你真有这么强壮,为什么不用拳头砸碎这个陶罐呢?你要是办得到,它能装多少酒我们就付钱买多少酒给你。要是你砸不碎,就由你掏钱给我买酒。”

我父亲当即表示同意。于是,我站起身,用手帕包住手,砸了下去。头两下没起作用。第三下陶罐就碎了。“买酒!”我父亲边喊边开怀大笑。那老头子似乎并不反对。“很好,”他说,“这个罐子能装多少酒,我就买多少。不过它再也装不了多少酒了。”陶罐的碎片自然连半升酒都盛不了的。我只能认栽,他们拿我寻开心而我只换来了胳膊疼。现在就连我的父亲也笑起我来了。

“好,算你赢了!”我一边冲他喊,一边拿起我们的酒瓶,倒满陶罐最大的一块碎片,把酒泼到老头子的秃脑袋上。现在我们又成了胜利者,酒客们看了都鼓起掌来。

接下来我们像这样大吵大笑玩闹了很久。后来,我父亲把我拖拽回家,我们情绪高涨,踉踉跄跄地在屋里乱跑,这是三个星期以前停放母亲棺椁的地方。不一会儿,我就睡得像个死人一样,第二天早上我感觉全身彻底散了架。我父亲还嘲笑我,他倒是心情愉快,继续做自己的事,为他的酒量明显比我更胜一筹而得意扬扬。我暗自发毒誓再也不出去喝酒了,并且急切地盼望着启程的日子。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出发了,但是,我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誓言。从那次以后,金黄色的沃州酒、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纳沙特尔酒和各种各样其他的酒,我不仅对它们越发了解,而且把它们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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