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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眨眼间,她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突如其来的知觉仿佛扑面照来的光亮,刺得晃眼。一切仿佛回到过去:十六岁的某一天,穿着睡衣的奥黛塔·霍姆斯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坐在床边把丝袜拉上小腿。时间仿佛在记忆中的那一刻凝结,她几乎嗅到了巴宝莉白色肩膀香水和她妈妈的旁氏香皂的芬芳。长大了,能涂香水了,她满心兴奋地憧憬:我要和内森·弗里曼一块儿参加春日舞会了!

接着一切旋即消失,清冽的(还夹着些潮气的)夜风代替了旁氏香皂的气息,惟独那种奇妙的感觉还萦绕心头,那种在全新的躯体里伸展的感觉,那种把丝袜轻拉上小腿、拉过膝盖的感觉。

她睁开双眼。一阵冷风夹着粗砂迎面袭来,她赶紧侧过脸,鼻眼皱成一团,举起胳膊挡在脸边。

“这儿!”一个女人招呼道。出乎苏珊娜的预料,声音并不尖锐,也不是得意洋洋的聒噪。“这儿,风的下面!”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挑清秀的女人正向她招手。苏珊娜第一次见到米阿有血有肉的样子,着实吃惊不已,小家伙的母亲居然是个白种女人。显然,当初的奥黛塔如今也有了白人的一面,这绝对会让对种族区别异常敏感的黛塔·沃克气得吐血。

她自己再次失去双腿,坐在一辆粗糙的单人轮椅上,靠在低矮胸墙的一处凹陷里。眼前呈现出一派洪荒旷野的奇景,她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岩石鳞次栉比,锯齿般戳向天空,密密匝匝地延伸至远方。映衬着清冷的弯月,这些岩石看上去就像魔怪的白骨骷髅。月光照不到的天幕上点缀着成千上亿的星星,如同热冰熊熊焚烧。断崖齿岩间伸出一条窄道,蜿蜒曲折,苏珊娜暗想,一队人马要走这条窄道的话估计只能排队逐个通过。还得背上足够干粮。你可别指望在路边有蘑菇让你采;蓝莓更是想都别想。一道暗红色的光束在更远的地方隐隐绰绰一亮一暗——光源遥不可见,仿佛远在天边。首先蹦进她脑海的是玫瑰之心,随后意识到:不对,不是的。那是魔王的熔炉。望着时断时续的光束,她几乎六神无主,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惊恐的想象。绷紧……放松。增强……减弱。夜空在光束的晕染下,也跟着忽明忽暗。

“赶紧过来,如果你还想过来的话,纽约的苏珊娜,”米阿说道。她身披亮色披肩,穿着皮质的半裤,露出的半截小腿上布满刮痕擦伤,脚上踏着一双厚底凉鞋,鞋带一直绑到脚踝。“即使距离这么远,魔王也能施咒语。我们正在城堡靠近迪斯寇迪亚这一边。你是不是想葬身在悬崖底的枯叶堆里?假如他对你施咒,让你跳下去,你根本没法儿抗拒。你那些多管闲事的枪侠朋友现在可帮不了你了。帮不了,一点儿都帮不了。如今可只能靠自己。”

苏珊娜费力地想把视线从律动的光束上移开,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顿时恐慌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假如他对你施咒,让你跳下去)

但几乎立刻,她就把这种恐慌转化成了一把利刃。硬生生刺透自己因恐惧而生出的僵硬麻木。一瞬间。似乎仍没有任何改变;但紧接着她的身子重重地向后摔去,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轮椅边框才不至于跌进碎石堆。风再次刮起,仿佛在嘲笑她,夹杂着石尘碎屑向她扑面袭来。

但是那种牵引……魔咒……迷惑……不管究竟是什么,消失了。

她瞅了瞅那辆狗车(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管它到底是不是呢)立刻明白车子该怎么推动。很简单。没驴子拉,她就是驴子。眼前这辆比起他们当初在托皮卡找到的那辆轻便轮椅简直有天壤之别,更别提不久前她还能迈着强健的步伐从公园走到酒店。上帝,她真想念有腿的感觉。非常想念。

但是你现在别无选择。

她紧紧抓住车子的木轮,双手使劲,车子一动不动,再使劲,就在她几乎放弃、决定从轮椅上下来屈辱地向米阿那儿爬过去的时候,生锈的车轮咯吱转动起来,朝米阿站着的地方驶过去。米阿仍站在矮墩墩的石柱旁边,这样的石柱还有许多,排成一线蜿蜒至黑暗深处。苏珊娜暗暗寻思,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转换之前),弓箭手们肯定就躲在石柱后面,躲过敌军的弓箭与投弹后一个箭步踏入石柱中间投掷武器进行反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这个世界究竟又成了什么样子?这儿离黑暗塔还有多远?

苏珊娜有种感觉,它或许实际上非常近。

轮椅吱呀作响,她不顾轮椅的抗议还是继续使劲转动轮子,眼睛紧盯着前方披着亮色毛毯的米阿。十几码的路还没推到,她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她觉得非常羞耻,却怎么也无法控制气喘吁吁。她深吸几口夹杂着岩石气味的潮湿空气。右边全是那些石柱——她有印象,这些东西好像被叫做城齿,或者类似的名字。左边是一个断墙围成的圆形池子。小路另一边两座高塔矗立在外墙上方,其中一座已几近坍塌,看样子罪魁祸首要么是闪电要么是某种强力炸药。

“我们站的地方就是幻境,”米阿说道。“是深渊上的城堡的石墙通道,叫做迪斯寇迪亚城堡。你说你想呼吸新鲜空气,按卡拉方言的说法,希望这儿让你顺意。不过这儿离卡拉可远了。这儿深入末世界的腹地,无论是好是坏,已经非常接近你们探险的终点。”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几乎能肯定是坏。不过我可不在乎,一点儿都不。我是米阿,无父之女,一子之母。我的小家伙才是我惟一在意的,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哎,一切!你想聊聊?行呵。我会坦白告诉你我知道的。为什么不呢?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珊娜环视四周,当她的视线投向城堡中心时——她猜是一处庭院——一股腐朽的气息飘过来,她不禁皱了皱鼻子。小动作没有逃过米阿的眼睛,她笑笑说:

“哎,他们早就死了,前人留下的机器大多也已经不再转动,不过死亡的气味阴魂不散,哦?总是这样的。问问你的枪侠朋友,真正的枪侠,他知道的,因为他一直在和这种气味打交道。他可是负罪累累啊,纽约的苏珊娜。各个世界里的种种罪咎就像腐败的死尸般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不过没想到他意志这么坚定,居然走到这么远,终于还是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他只有毁灭一条路,他和站在他一边的所有人。我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注定他的灭亡,不过我不在乎。”她抬起下巴,朝星空仰面望去。厚披肩藏不住米阿丰满的曲线……而且苏珊娜看见了她突起的腹部。米阿至少在这个世界明显是个孕妇,事实上,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米阿说。“不过别忘了,我们俩还绑在一起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躺在酒店的床上正睡觉呢……只是我们并不是真正在睡觉,对不对,苏珊娜?呵呵。电话铃只要一响,我的朋友打电话来,我们就必须离开这儿动身去找他们。如果你想问的全问完了,那最好。如果没问完,也只能这样。快问吧。或者……你根本就不配叫做枪侠?”她的双唇抿出一道轻蔑的弧线。苏珊娜觉得她实在冒失,尤其是她连在那个必须回去的世界里该怎么从四十六街走到四十七街都不知道。真是太冒失了。“我说,出招吧!”

苏珊娜又一次望向城堡中央黑黢黢的破井,那儿也许是藏书密室,也许是防御工事,甚至是杀人坑,天知道。她以前上过中世纪历史,读到过类似的一些术语,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当然,那儿下面肯定有个宴会厅,她自己曾经帮忙上菜,至少做过一两回,但那也已经是过去了。假如米阿逼人太甚,她一定会自己想出对策的。

与此同时,她心下寻思,先从简单些的问题开始好了。

“如果这儿是深渊上的城堡,”她问道,“那深渊在哪儿?除了成堆的岩石我可什么都没看见。还有,天边的红光是什么?”

山风把米阿的及肩长发齐齐吹到脑后(米阿的头发不像苏珊娜的,一丝打结都没有,如丝般光滑)。米阿指向矗立在墙远处的塔楼。

“那儿是内层防御墙,”她说。“再后面就是法蒂村了。村子早就废弃,里面的人一千多年前就因为红死病死光了。再后面——”

“红死病?”苏珊娜非常诧异(同时也有些恐惧)。“爱伦·坡的红死病?小说里写的那样儿?”哦,怎么不可能呢?他们不是已经误入了——当然后来又走了出来——L·弗兰克·鲍姆的奥兹国?下面该是什么了?大白兔还是红桃皇后?

“女士,我不知道,只能告诉你再过去是外层防御墙,墙那边的土地上有一道大裂缝,里面填满了处心积虑地想要逃出生天的怪物。裂缝上还曾经架着一座桥,不过很久以前就已经塌了。‘在无史可考的古代’,可以这么说。都是些极度可怕的怪物,只消一眼就能把普通人立刻逼疯。”

说着她自己也瞥了苏珊娜一眼,眼神里写满嘲讽。

“不过一名枪侠,像你一样的枪侠,是不会中招的。”

“你干吗讽刺我?”苏珊娜淡淡地问。

米阿露出惊讶之色,随即脸色一沉。“难道是我想到这儿来,站在这个天际被魔王之眼染污、月色被玷污的鬼地方吹冷风吗?不,女士!是你,全是你的主意。所以不准你批评我!”

苏珊娜本想反唇相讥,怀上魔鬼的孩子也不是她的主意,但现在可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

“我不是怪你,”苏珊娜解释,“只是问问。”

米阿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说别废话了,然后半侧过身。她低声说道:“我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堂。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生下我的小家伙,你听清楚没有?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你必须生养我的孩子!”

苏珊娜瞬间明白过来。米阿夹枪带棒的言辞全是因为她心里害怕、慌张。虽然她知道的比苏珊娜多,可毕竟她用的是苏珊娜的身体。

例如,我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堂,这是拉尔夫·艾利森《隐形人》中的一句话。当米阿买进苏珊娜的身体时,倒是占了大便宜,用一个人的价钱换得了两种人格。毕竟把黛塔再次请出山的(或者说从沉睡中惊醒的)人是米阿。黛塔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它深刻地体现了黑人对所谓的“战后黑奴接受的更精良的教育”持有的深刻鄙视与怀疑。我不去“学堂”,哪儿都不去;我该知道什么就是什么,换句话说,我在葡萄藤下、在乡间田埂上、在茂密树林里聆听自然的教诲。

“米阿,”她这时问道。“这个小家伙的父亲是谁?到底是什么魔鬼?”

米阿咧嘴笑了起来。苏珊娜很不自在,这笑容太像黛塔了,溢满了嘲讽与苦涩。“哎,女士,我知道。你没猜错,的确是个魔鬼把种子种在你的身上的;一点儿不错!不过种下的是人类的种子!必须这样,因为你瞧,真正的魔鬼,就是那些围绕在黑暗塔四周的魔鬼,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必须这样。”

“那怎么——”

“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你的首领,”米阿继续说。“蓟犁的罗兰,对,就是他。斯蒂文·德鄯终于有孙子了,尽管他现在已经化为一堆朽骨,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珊娜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也顾不得荒野的冷风直灌进口中。“罗兰……?不可能!当时魔鬼在我身体里时他正站在我旁边奋力把杰克从荷兰山的鬼屋里拉出来。做爱绝对是他脑子里排最后一位的事儿……”说话间她突然回忆起当时在道根看见的婴儿画面,她的声音微弱下去。那双眼睛。淡蓝色的战士的眼睛。不,不,我绝对不相信。

“反正罗兰就是他的父亲,”米阿坚持说。“等小家伙一出生,我就会按你以前学的东西给他起名字,纽约的苏珊娜;是你在以前学城齿、庭院、投石机和碉堡这些词的同时学到的。为什么不呢?那会是个好名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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