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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珩山道人还不是道人之前，他做过什么呢？
这个问题郑解秋从未想过。好像从他见到师父的那一天起他就是道人了。就算道人从认识他的那天开始说自己是个出家人，那也做了十几年的老道长。然而他有七十多岁，十几年对他那漫长的生命来说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年幼的人从童年长到青年会有很大的变化，然而年迈的人从衰老变为更衰老却仿佛定格，很难看出变化。
十几年前珩山道人就好像是这样一幅闭嘴不说话时有着仙风道骨的模样，长须白眉，身形清癯。
想象他曾经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想象他不仅是个年轻人，也和自己一样有年轻人的爱恨，则是一件更困难的事。
年迈，对人来说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把人隔绝了起来。
郑解秋把打到的野兔和野鸡带回泉水边的时候，他看师父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拿出了一个酒壶自顾自饮。
做徒弟的非常自觉生火、杀兔子、动手来烤。生火很方便，但是处理野鸡野鸟野兔子却需要点时间。
这点时间足够道人开口讲讲以前的故事了。
他又灌了口酒，山脚村夫酿造的土酒，又辣又烈。
“我跟你说的事情，你可得记得是守住嘴。不过就算守不住嘴，也没事，没人会相信那些应该死的人其实还活着的。”
老道人这样开了头，郑解秋一面听他说，一面把鸡毛给拔了。
“你哑伯是皇族，和你的誉亲王一样，他也有爵位。他是当年梁德帝的八子，和亲王。”长出了一口气，道人把这尘封几十年的历史一点点娓娓道来，“当年他做亲王时，我也年少。少年轻狂，手中一把剑便自以为能行走天下。那时候我有一个俗名，叫穆孤舟。我是个孤儿，那个穆是随我师父姓。那时做刺客，没有什么门派之说。师父死后，你们入我门下，我懒得带你们去祭拜，你们也就不知道还有个师公。”
穆孤舟，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老道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我想想大概是什么时候……唔，五十年前，天晟三十九年，那时候梁德帝在位，八子相争，比你今日局面更为残忍。我那时候在江湖中已小有名气，一日道有贵人寻我。不必多说，这贵人自然就是皇族中人。”
珩山道人手枕着头朝后仰躺而下：“当年有个二皇子，性情暴戾，一心想将那个为人和善受人爱戴的老八除去。我，就是那时候奉命动手的刺客。”
原本只不过如往日一样决定之后，便跟踪目标，择机动手。当时正值滨州大涝，八皇子奉命前往滨州视察赈灾情况。刺客穆孤舟要做的，就是找准机会将这场暗杀伪装成一场意外。
“我那时候，有三次机会。第一次我到时，本想动手却发现他正抱着一个生病的小孩喂药。第二次，我发现他和所有的民夫一同动手抬沙疏通河道。第三次，大水涌来，他被水冲入河中，我本可以直接将他拖入水底淹死，不动声色，然而，当我靠近时，却发现他正抱着一个溺水的老人往河边游。”
“……这八皇子好良善。”
“岂不良善？我那时候活了二十多岁头一回看到这样的人。都说世间无菩萨，他竟有那般性情，实在是难得。事不过三，我三次都失败，只好放弃这个任务。”更不用说，那时候起，便已经将这皇子的容貌记在了心里，只不过那个时候觉得两人地位悬殊，性情截然相反，此事之后再也没有见面的可能，“自那时候起我也一直在想一件事，如若像和亲王那样好的人都在王族之中活不下去，那这样的皇朝究竟又有什么好呢？我手中的剑，杀不了王权贵族，单杀那样善良的人，这样就对了嘛?”
以前他和他师父一样，认为剑道无亲，做刺客就不应当有这些不必要的考量。圣人所想，不是刺客该想。刺客只要知道“杀”是如何，便可。
这是第一次，他放弃了这个“杀”字。
因违背了二皇子命令，放弃刺杀八皇子的任务，刺客穆孤舟不得已离开京都，前往宁夏一带避一避。正到宁夏，便听说老皇帝驾崩，二皇子登基继位，八皇子才刚从滨州回到京城，便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
不到两年，皇帝杀心便起，一心想要杀了自己的弟弟。
当时穆孤舟已回了京城，见八皇子被下狱，脑子里头一件事冒出来的就是那时滨州大雨天里，对方浑身湿漉漉蹲坐在小茅屋里给孩子喂药的场景。
“我从来只知道杀人，为了阿梓，我头一回知道去‘救人’。”
只可惜，只可惜这个八皇子太过于良善了。只救他一个人根本不够。那个时候刺客不知道这个道理，以为把他从法场上就下来就行了。
然而他的拯救，只不过是让八皇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昔日同窗好友、门客大臣、妻子儿女一个又一个得惨死在皇帝的屠刀之下。
八皇子想不明白，他这一生与世无争安心度日，只为求自己心安理得，为何还是会招惹这些无妄之灾。伤恸悲哀之时，更是愿以重金请刺客为自己报仇。
然而他自己先放弃了，皇帝不死，他的亲朋好友已经死绝，余下众人只能听从他一人号令，皇帝若死，皇子年幼天下大乱，势必有外戚祸乱朝纲之事发生。
这天下不仅仅是皇帝一人的天下。这天下同样是所有胸怀悲戚事也的读书人的天下。陈梓做不到这个。
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仇报不得，是自己的劝说让他报不得。一口气血郁积心中，虽然随刺客避世隐居，然而心却仍然关怀着京都动向。
他不杀皇兄，皇兄却自己病逝在了皇位之上。
知道这个消息时，和亲王大恸咯血。一口淤血吐出，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之间又有了清明，只不过这种清明他自己暂时也说不清。
“这一口血像是把他过去愤懑统统吐尽了。我那个时候怕阿梓死，没想到那一次后，他的身子反倒渐渐康健了。然而从那时候起，他也修起了闭口禅。”叹了口气，郑解秋把已经考好的鸟雀递到师父手里，听他继续开口徐徐说来，“阿梓到底还是心底太善，他始终都觉得，当初门客大臣、妻女婢侍的死与自己脱不开关系，是他造的孽。从此闭口不言，待在珩山之上，再也不踏下山一步。”
郑解秋沉吟片刻，仍有些许不解：“唔……既然如此，那师父你又是如何与哑伯在一块的呢？”
“哎呀，这个事情——”珩山道人的眼睛也随之弯了弯，“那是我才二十几，风华正茂，又无妻女，留了阿梓下来本就是有私心，平日都是我养着他、惯着他，一来二去，即使是块冰也该叫我焐热来。”
想想哑伯和师父，哎哟这还真是想不出来一幅画。
瞧一眼道人，老头撕鸡吃得满嘴油腻：“嗳，你别看我俩现在年纪大了，放五十年前那也是潘安宋玉貌。阿梓初来时，早已对人世灰心，了无生气，我也没办法，只好随了他，除了日夜照顾，整日呵护，平时还得提防他会寻短见。但从他修了闭口禅起，许多事情渐渐也有了变化，他像是重新又活了过来。活了就有情感，有情感便能被打动。一两年没戏，那就三四年，到底阿梓的心还是太过善良，看不过去，终于在我俩认识第八个年头依了我。”
如今说来，云清风淡一段往事，可当真放去当时，八年对道人是怎样一般难熬，他人也不得而知。
只知道今日来看，两人倒是如同一对老夫妻，恩爱并不放在嘴上，从平日里师父会想着哑伯带回来的小东西就可见一斑。
“以前我俩都靠我在外头杀人换银子花，可随着年纪增大，杀人的营生也不大好做。不是人难杀，是平日里蹲点那苦头吃不消。年纪大了，熬不住神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十几年前，我带了一身伤回来，把阿梓惹得发了脾气，几天几夜不肯跟我说话。我晓得他怕吗！”这语气，长叹一句倒真像是数落。
“所以只好不干刺客，干起了道长。”鸡骨头一律丢到一边，道人拿眼睛瞥了眼自个拂尘，“你跟你师兄家里头都有钱。我思来想去，与其自个出力不讨好，不如收两个有钱人家的徒弟好好叫人供着。”
郑解秋皱了眉：“原来我和师兄就是这么草草率率给你收入门下的？等等，所以师父您一开始就是想跟我们家里头骗点钱是吧！”
“怎么能叫骗呢？从小到大供你们俩吃穿，我还教你俩武功，有那么敬职敬业的骗子吗！”
“什么供吃穿？”郑解秋抱怨，“打小都是哑伯照顾着我们，真指望着您，我跟师兄早就饿死啦！”
让小徒弟拂了面子，珩山道人“嘁”他：“这个不是关键！关键我是要让你知道一件事——”
郑解秋瞥他：“什么？”
那道人咧嘴：“眼下这时代宫里头出来的几个皇子皇孙，从祖宗起就坏了。当年如果登基的不是二皇子是别人，也没有那么狠的心。偏偏是最毒辣的那一个——我说小徒弟，你可想明白了，那王宫就是个狼窝，你的誉亲王就是个狼崽子，几头狼互相撕咬，你充其量，就是从上头飞过低头瞧一眼的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