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振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6.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一个十年过去了,再一个十年又悠悠而过。现在的嘘水村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嘘水村了,时光像一双有力的手在撕扯一团棉花,把原先那个很结实的村子撕扯得稀稀落落地膨胀开来:人口在无休止地呈几何等级增加,而那些增加的人口尤其是刚成家的年轻人们,都挖空心思地把新房盖在村子外圈,灰眉土眼的衰老的茅草屋被丢弃了,被接二连三扒掉,以致村子的中心反倒出现了一片片疏朗的空白,像是有意在把村子最终变作一片废墟,从内里开始朽空,不过是现在正处于毁灭的进程中罢了。村庄的南面,原来那道寨海子的里堰甚至还有一块块的菜园,而现在,别说寨海子,就是离寨海子还有好远的那条横路(就是项雨、楼蜂夏夜里被猫吻嘴的那条路)南侧,也已建起了一排新房。南塘离村子越来越近了,这也是老窑上那幅景象许多人都能目睹到的一个原因。

就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桀骜不驯的南塘开始沉静了,开始对人世兴致索然。她就那么龛在田野里沉默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似乎是懒得再动,懒得再吭。自从大红鱼被捉拿上岸,南塘拒绝生长任何鱼类。逢年过节南塘里无鱼可捕,初开始嘘水人不太相信,但连着几次空手而归后他们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他们开始后悔不该把大红鱼捕拿上岸,大红鱼是鱼王,没有了大红鱼的南塘是一片死水。在相当久的时期内,南塘也没有上演任何一出让人毛骨悚然又兴致勃勃的传说。白杨树已经没有了,在那个红色年代的末尾,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们为了显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怕过什么(他们似乎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害怕而无比愧疚,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报仇般把那些已经长得一搂那么粗的树木纷纷砍倒。现在的南塘就像最初出现在这片野地里的那位新嫁娘般的南塘一样,值得自豪的是那一池碧水,仍然是那一池荡动着绿波的碧水。还有那座老窑,还那么岿立着,寸步不离地守在南塘身侧,不过面貌却早已焕然一新。

最初看见那副景象的是几个吃过晚饭闲拉呱的妇女(不知为什么,南塘在村子里的每次“显灵”,妇女们最先看到的居多),她们坐在村子南端谁家的院子外头,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笑着。她们的手里都没有拿针线,村子里的妇女们已经很少有做针线活的了,因为和人的手比起来,各种各样的机器更显得神通广大,缝衣裳、织毛衣、制鞋底……几乎没有机器不能干的活计。她们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乘凉。骚动不安的风从南面的田野循声偎来,殷勤地送来一丛丛凉爽;她们放睡了孩娃,拾掇好了碗碟,喂饱了张嘴货(猪、羊什么的家畜,她们一律叫它们“张嘴货”),是该悠悠闲闲滋滋润润享受一阵儿了;再说农活儿并不太忙,玉米才长到腰窝深,化肥漤上了,豆子刚想开花,锄草的一茬活儿也下去了,连整天四蹄不识闲的男人们也歇下来了,她们就更理所应当地要自在自在。(生产队早已解散,田地承包到户,自家安排自家的活计,不用再去听别人瞎使唤;原来的生产队长改称村民小组长,但这个村民小组长和当年的队长却不能同日而语,嘘水村的人们看小组长还不如他们脚旮旯里的灰垢,因为小组长不能像队长那样攥着他们的命根子——工分,没有了工分制,什么长对他们都无可奈何的。正义无论怎么苦心经营也没能坐到“团支书”这个位置,当然也就没能去上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他现在就当着这么个村民小组长。)

不知是谁先提到的早先村子里的那些传说,她们就顺着话题说开了。她们都是年轻的媳妇,都是二十岁前后才嫁到嘘水村的,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些传说的详细情形。但越是不知道她们越想知道,那些传说常常成为她们闲拉呱的话题。她们热衷于那些传说还有一个缘故,就是现在的南塘已经很少生育什么传说了。南塘睡在那片旷野里。南塘一无动静。似乎它已经死了,它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人们已不怎么害怕南塘,赶到庄稼季节,谁家收割掉的庄稼没有运走,那家的人也敢为了看守庄稼而在离南塘不远的田野过夜了;甚至在这样的黑夜,这几个女子坐在举首可以望见土窑的村子边缘,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言说南塘了。

“嘿,你听说过村子里过猫的事儿吗?”

“还因为猫死过两人——比你知道的还清呢!”

“你知道得清,你知道猫在村子里最喜欢做啥事?”

“——做好事!”

接着是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接着就说起了只能活在她们想象中的那两人:楼蜂是多么的英俊伶俐,他身上生的虱子都是双眼皮;项雨是多么憨蛮,听说长得粗粗拉拉的,像一垛秫秸捆。而就项雨这么个没烧熟的砖头般的十三点的人,竟也有人跟他有一腿。她们一惊一乍,神秘兮兮地说那个人据说就是高粱花大婶。这时候的高粱花老得已经不成样子,脸上的松皮一抓一大把,比老牛颈下坠耷的那一堆少不到哪里去,而且患了个摇头病,哪怕是一个人待着不说一句话,脖子上的那个头照样摇得赛过拨浪鼓。“他怎么能看上她!”在这些年轻的女人们眼里,高粱花是丑陋的象征,她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她年轻时和她们相比一点儿也不差,说不定在她们之中还是“人尖子”;她们也想象不出她们有一天会变得还不如她,她们也会老得不成样子。“黄鼠狼吃油条——看对色了呗!”一个说。“哟,你可说错了,听说高粱花大婶年轻时漂亮着呢!”另一个马上接了一句。后来不知怎么又说到了翅膀。她们中见过翅膀的人没有几个。翅膀在她们的嘴里变得更神,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他不但聪慧过人,能一眼在鱼堆中辨出神鱼,而且被一群蠢蛋押着游街时凛然不惧,送到派出所也不当个事儿,派出所的人也不都是吃闲饭的,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不一般,摆摆手就把他放了。翅膀还会耍刀子呢,他刀子耍得百步穿杨,刀光闪闪亮,风声呼呼响。那才叫文武双全呢!她们说到翅膀上学是多么出色,一级没坐,回回都考第一,“真是个小状元!”要不怎么能玩儿似的考上了大学!“你们没见过他写的那个字哟,要多秀气有多秀气。”说话的人在邮递员那儿见过一张翅膀寄给他奶奶的汇款单,还有幸见过翅膀本人一面——他奶奶死的时候,他终于回了一趟村子。“没见过那样哭坟的,那是真哭,哭得像一摊稀泥。”直到这时候,这个女子一想起当年翅膀趴在他奶奶的新坟上哭得浑身颤抖着好几个人都拉不起来,还要不由自主地抹眼泪,因为那是她一辈子所能见过的最痛心的恸哭了。看那个女人说着说着要流眼泪,她们慌忙岔开了话题。这样凉爽又轻松的夏夜是不应该沾上悲伤的泪水。于是她们开始谈值得开心的事体,说到南塘里曾经逢年过节都能捕到的大大小小的鱼,层出不穷,要不是有人手狂捉拿了那条大红鱼,说不定现在还能享受到招之即来的鱼们。她们想刺激刺激,想谈谈南塘的绿灯笼,想让哪一个胆小的大惊小怪一通。绿灯笼还没有从她们的嘴里溜出,突然谁惊唤一声:“看!”她的手指向南塘,指向老窑,——在黑塌塌的老窑之上,像是被一道蓝色的闪电照亮,那一幅景象显现了出来。

这个夜晚黑暗深厚,像是有一张黢黑的幕布严严实实包裹住了世界;可在这张幕布上,却生着许多以黑暗为食的小虫子,蛀出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小孔洞,从这些褴褛的小孔洞里,光明——清澈的光明倾注进了黑暗的世界。那个女子就是这样头顶着一天灿烂的星星,端坐在老窑之上。她的周身焕发着微微的辉光,不是蓝光,不是绿光,也不是红光……而是谁也没见过因而也说不上来的一种柔和光芒,把她四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她神态安详,似乎在望着她们微笑。她像是待在一个什么房间里,她的身边还有好些什么东西,好像是有一堆彩色的粗麻绳、一张乌油油的小杌桌,还有一头猪,一头很壮实的猪就卧在她的面前(她们自己喂猪,就把什么都理所当然地想成是猪)。她只在老窑上的那堆楮树梢顶坐了一会儿,还没让她们看清,她已经没有了。她们不是一个人,而且又离得那么远,所以她们仅仅是偎拢成一堆,就轻而易举撵跑了身子里的害怕。她们屏声静气,想再把眼睛瞪大看个究竟,但后来为了壮胆又叫来了几个男人,足足等了半夜,也再没等着那个笑眯眯的女子。“神经病!”男人们对她们的把戏不屑一顾,说她们一定是闲着没事,眼睛闲出了花毛病。

第二天男人们就不说是女人们看花眼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愣着脸傻傻地瞧见了那一幅景象。当时是晌午顶,一群男人们正蹲在村庄南头的树荫里吃饭。那里得风。尽管许多人家里都有了电扇,他们还是愿意贴饭场凑热闹。时过境迁,村庄里好些风俗都有所改变,唯有“饭场”没有被撤掉,看样子永远也不会被撤掉了。他们吃着、说着,自然,昨天妇女们看见的老窑上的情景成了主话题。他们都不置可否。他们知道这些喳喳聒聒的女人们喳聒的总是子虚乌有的爪哇国里的事。但他们还是说起了南塘,南塘有着太多猜不透的谜语,他们讲起了那年那月的什么什么蹊跷事……一个听腻的人站了起来(也许他并不是听腻而仅仅是因为蹲麻了腿根儿才站了起来),他的头像是被什么磨转着身不由己地朝南塘望去——接着他手里的碗就嘭地飞在了地上,一群窥伺在饭场外圈的鸡破命地狂奔而至,他刚刚还端着碗的那只手猛地向南塘伸去:“看,你们看……”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好像不是人的声音,而更像一只什么鸟的夜呓。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都仰着脸跷着脚朝南塘瞧去。饭从他们的碗里洒出来,泼在了地上,泼在了他们的手上、衣裳上,但再没人去管,连烫了手都没人吸溜嘴。整个饭场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是真正的鸦雀无声。

秋庄稼都还没来得及长起来,但没来得及长起来的秋庄稼正好遮住了南塘,遮住了老窑的窑脚,看上去碧绿的平野里像是凸起了一座不太高的碧绿的山峰,而那个焕发着说不清的光芒的女子就端坐在山顶。她面朝村庄。她的衣饰,她圆润的葱指,甚至她细碎的贝齿、密而匀的眼睫毛、向后飘拂的长发(明明吹的是南风,她的头发却向南飘拂)……都能看清,都看得一清二楚。男人们还看清了她身边的物件,并不是女人们说的那样,是一挂彩绳、一只小杌桌,还有一头猪。而是一条颜色斑斓的大蛇、一只比一潭深水更漆黑的硕大老龟、一头浑身迸射乳光的雪白的麒麟!他们还看见了一把伞,但没看见撑伞的手。这是把红伞,它的红光明亮但不艳丽。好像是强烈的阳光减弱了亮度,要不就是这些景物自身会发光,否则不会看得这么清晰。看得这么清晰而觉不出刺眼,没有一个人需要在脑门上手搭凉棚才能远眺。这幅景象显现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能让人看清、记住,但并没让人多看,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被覆着层层叠叠绿叶的土窑还是那座土窑,土窑的上头除了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外什么也没有。

除了女人和红伞外,嘘水村的人们对窑顶上的一切说起来都不陌生,眼睛没有看见过起码耳朵也曾风闻过;尤其是那条大蛇,很早很早在老窑里发现它蜕的那些白皮之前——这么说吧,那条红鲤鱼被从南塘里捕出来以前,它已经蜿蜒掠游在人们的话语里。有一年夏天,一场雷暴雨之后,南塘周遭的玉米田里突然出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爬行过的痕迹:至少十几垅宽的玉米仆倒在地上,像是被石磙碾轧过似的,密密实实的玉米地里拓出了一条大路;那条大路没有拐弯,头也不扭一下径直向南塘铺展。熟知南塘脾气的嘘水村的人们没有再愚蠢地认为是狂风的把戏(尽管不知哪一年夏天龙卷风总会来这一带转一圈),他们马上就想到了南塘,想到了只有谁才会异想天开地在深深的玉米地里开辟道路,因为此前不久,不止一个人看见了那座老窑变了模样。多少年里那座老窑就那么黄不塌塌地卧在南塘的南侧,窑体上乍起几根瘦草,看上去像一头年老体衰只剩了一副大骨架子的犍牛。但有一天,干活的人们(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当时豆苗刚漫脚面,正是除草的时节,大田里早早晚晚都没断过人)发现那座窑不再是一座窑,而是五花斑斓的,像是穿了花衣裳站在那儿的怀孕十甲的女子;当时大庄稼还没成气候,视野开阔,这座突兀的土窑的哗变,老远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人们的惊唤声里,那个大肚子的女子动了,身子缩了缩,头微微磨转了一些——这时人们才看出来那不是什么怀孕的女子,而是一条大蛇,它的漫长的身子一圈圈缠绕着窑体,不算太大的头颅竖直在窑顶上,静静地俯瞰着劳作的人们,像是对人们的劳作很好奇似的;它的马嘴大张,里头有一簇粗壮的火焰映着正午的阳光霍霍跳跃;那簇火焰是那么鲜艳,比刚从身体里蹿出来的鲜血还要耀目。谁都能明白,要是这条居高临下的大蛇凌空而起,可以轻而易举地进攻半径一公里之内的所有对象,比老鹰抓小鸡还要得势。那条好奇的大蛇对它带来的危险浑然不觉,它看着刚才还好好地干活的人们突然都丢盔弃甲,发疯地向着村子飞奔,它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看个究竟就又把疙疙瘩瘩比老树皮更粗糙的头颅磨转了一圈(有人在奔逃的间隙没忘记回头去瞅一眼)。但这条一露峥嵘的大蛇一定是违犯了什么规条,从此以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玉米田里的那条大路是不是大蛇所为,谁也拿不太准,因为南塘的花哨玩意儿太多,让人感到突兀,应接不暇又迷惑不解),尽管人们都渴望能再见它一次,再那么见了之后丢盔掉甲地奔逃一次,千呼万唤,它始终没有再现形一回。

现在它出现了,就那么盘卧在那个明亮的女子一侧,好像和人们当初见它时的模样不怎么一样,它显得小了些,起码比人们嘴里吐出的它的形体要小了许多。它静静地守护着那个女子。另一侧,那只大龟的头也悄悄地翘起,包括那头麒麟,一律都张望着村子、村子里的人们。那只大龟比传说中也要小许多。在传说中,那只龟的脊背似乎比远洋货轮的甲板还要宽阔,站上去一个人,来来回回走那么长时间、那么多趟趟,竟然没发现脚底下踩的并不是他认为的土地。那是——就是翅膀在南塘上度过神奇的一夜之后的第一个夏天,那年夏天是个真正的水天,雨几乎连下了二十几天就没有停过歇,地势稍稍低洼的田野早成了一片汪洋。田里的红薯泡烂了,想像往年一样囫囫囵囵、香香甜甜地吃到嘴里显然已不可能,但玉米不怎么怕淹,站在水里仍然青葱葱的,棒子硬撅撅的没有一丝要糜溃的征兆,嘘水村的人们这一次没再听天由命,他们很明白玉米无论多么扛事,要是一直那么站在水中,也有受不住的一天。于是他们开始冒雨排水。他们打着赤脚,扯一块布单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一趑一滑地挪动在田野上。他们挖通排水道,疏浚在干天里已经堵实的沟渠,送那些滞留在田里的水哗哗啦啦去它们该去的地方。后来他们就走向了南塘。南塘的水已经漫出来,看上去一下子宽阔许多,不再像一处池塘,而像是一个大湖。这片大湖差不多和周围的田地连在了一起,白茫茫都是丛生的涟漪。这群人拄着铁锨,小心翼翼地走在水里,唯恐哪儿突然冒出来一样什么东西不知怎么一弄就把他们弄没了影儿。他们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涟漪深处危机四伏。他们走路的架势有点像当时放映的一部电影《地雷战》里手握探雷器的日本鬼子。他们要去南塘的东南角,要在那儿挖出一道沟和另一道畅通的沟渠连成一体,好让这片像是在无休无止生长的大水赶紧走掉。他们一队人战战兢兢地磨过了塘堰,密集在土窑的东侧。土窑的东侧是一块没有上水的高地。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水,为刚才的草木皆兵好笑。他们又开始说说笑笑,好像这儿不是传说中生得令他们提心吊胆的南塘,而是村子里的某处饭场。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甚至离开了人堆,朝塘水走去。他想涮涮脚,想把沾在脚上的烂泥涮掉。年轻人总是爱干净爱漂亮。其实脚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烂泥,因为到处都是弥漫的雨水,走起路来啪叽啪叽都是在水里,压在水底下的田地瓷瓷实实的,怎么可能有泥。但那个年轻人向身后的水走去。也许他是觉得那片水青汁绿液的好看,不在里头划拉几下子有点可惜。细雨仍在下,小风仍在吹。雨点打麻了小风拨弄出的层层波纹,水面像是一张神奇的布毯。那个人向这面布毯走去,本来应该三步两步就能到的水边,他却走了好一阵。他自己也有点纳闷。但有那么多人在身旁,他没有多想。他踩着滑溜溜瓷丁丁平阔的塘堰,再一次觉得他的想法没错,这么好的水,这么舒坦的没有水的地面,不享受一番确实可惜。他没有注意他的脚底下的地面没生一根草,是一种铁质的幽黑,就像他扎着架子往水里呼啦啦涮脚的时候没有注意脚底下的地面在一点点陷落一样。他脚底下的地面在陷落,直至他站在岸上的另一条腿水也漫上了脚踝,他才一下子惊觉。他噢的一声跳了起来,激起一大片雪白的水花。还好,他只一跳就跳到了“岸上”——他马上发现那不是什么岸,压根儿不是地面,而是正在往水里沉落的一片铁色平台。那是大龟的龟甲!直到此人抓着谁递过来的锨把,被从水里淋漓地捞出,那只大龟还没有完全沉没,还有比一口大铁锅更大的一处圆顶崭露在水面上。它好像并不急,也不怕人,就那么慢慢地往下沉。水面上没有了铁色的甲板,但那处被水波揉碎的黑暗像淹没的一片藏满雨的乌云,一直到人们离开都没有洇散,黑塌塌地弥漫水底,边缘模糊,谁都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

这一年是南塘生命里的里程碑,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远不止水里冒出来了一只大龟,而且雨季过后,那座土窑的顶上举起了一棵小树,而且到了年底人们仍像往年一样去南塘里捕鱼时,连一只虾也没有再捕上来(自此以后,南塘里除了生出一头麒麟外,没有再生出一尾哪怕是半斤重的不大的鱼)。好像那条大红鱼头一撅蹿上了岸,从此宣告南塘的第二青春期来临,传说和故事又像春天凋零的花瓣一样纷纷撒落人间。

那是株楮树,一种这一带最常见的生命力旺盛得不得了的树。这种树树皮黄不拉几的,像一种蛇的皮(这种性情狂悖的蛇就叫作“楮皮子蛇”,尽管是无毒蛇,但它凶猛得能够追人,头昂起来的时候,差不多能竖起半截身子);楮树当年生的枝叶上密布硬毛,摸上去涩橛橛的,到了夏天,会结出一树鲜红得绚烂夺目的圆球状的果实,软塌塌的,吃起来甜得腻人,却贮满比芝麻还要小的密密麻麻的种子;这些种子能落地生根,而且根系发达得让人发怵——它能在地底下织起比棉絮还要稠密的根网,能深入到藏着泉眼的砂姜层,任其发展,它竟能在黑暗的地下独自在一年里走完几十米的行程,第二年它就能远涉半里开外。一块地里一旦长出了楮树,十年也别想刨净那些黄色的根须。楮树的红果对人来说不是什么好吃物,却是鸟们的美味佳肴,而这些鸟类是楮树最好的播种机,它们把楮树的种子撒遍大地的角角落落。于是,有一颗这样的种子就登上了那座土窑的窑顶,并趁着温暖的雨水的滋润,马上崭露头角。

那年秋天砍倒了大庄稼,再没有什么遮挡眼目时,人们站在裸露出了肌肤的大地上,一下子就看到了土窑顶上的那株树。它还不太粗壮,当一阵秋风掠过时,它羸弱的腰身就会微微弯曲,没有泛黄的叶片翻飘出一团水光。这棵树长得飞快,第二年,干旱已经对它束手无策,因为它伸展的根梢能够汲啜到了南塘的塘水。第三年,它在冬天里落尽叶片巍峨起身躯,独自面对呼啸的寒风就像窑体本身一样屹立不动;或者说,它业已成了土窑的一个器官、肢体,是土窑本身在长大。尤其是夏天,这株蓊蓊郁郁的楮树枝叶披拂,完全遮没了土窑,远远看去就像旷野里的一头暗绿色的巨兽。

现在咱们该说说那头麒麟啦!那头麒麟早等得不耐烦了,它在黑暗的水底整装待发,一待就待了不知多少年,只等着在一个熹微的黎明一声又一声鹑哨吹响,它才能像战马听到了檄角一样,呼隆一下驰出塘水,抖搂满身的亮晶晶的水珠,朝着东南方向腾空飞去。吹鹑哨的那两人不是嘘水村人,否则他们就不敢半夜里就往南塘上跑,并且像猴一样蹲在塘堰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也同样在盯着他们的老窑——前头说过,这些村子都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子,外村的人很少知道嘘水村的传说(传说是一个村子秘史的一部分),很少知道南塘,即使知道也是个皮毛,也仅仅是说说而已,谁也不会去当真。加之这两个喜欢鹌鹑喜欢得要命的人和嘘水村不一个村也不一个大队甚至也不是一个公社,他们是楼蜂偷鸡的那些村子里的人,和嘘水村仿佛不待在一个地球上,所以他们什么都能想到就是没想到鹑哨一响鹌鹑没飞起来,飞起来的倒是一头他们从没见过的怪兽。是一只鹌鹑引导他们走向南塘的,他们两人正结伴而行,忽然在离他们不足三间房子那么远的田野里,一只壮实的灰鸟从地面上倏地弹射出去,带着诱人的风响高高低低地在空中划出几处优美的弧段,然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像星星一般闪闪发光的黑点准确地降落在土窑上。他们虽然年轻,却是玩鹌鹑的老手,他们这会儿就走在去嘘水村找人斗鹌鹑的路上,他们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一只鹌鹑,从起飞的架势和翅尖划开空气的声音里,他们还断定那是一只“老嚓”(公鹑),一只前景无限的老嚓。二话没说,他们就向南塘走去,而且他们决定一旦侦察好地形,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实施他们和这只幸运的鹌鹑相见恨晚的约会方案。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南塘的东侧竟还有一小片棉花地,而且枯萎的棉花棵子还没有拔除,初冬的风一吹,棉花棵子互相的摩击声比弹琴更动听——对于逮鹌鹑来说,这可是天造地设的好场地。棉花地不大,只有四五间房子那么大,但这已经足用,真大了还不好,他们支起的“地网”没有那么长。两个人指着老窑,断定刚才那只鹌鹑就藏在那株楮树下。鹌鹑不可能站在楮树的哪一根枝条上,因为这种鸟天生和树没缘分,它的脚爪太生硬光滑,不像一般的鸟那样能把稳树枝,所以它只能贴着地面跑来跑去,飞来飞去,再顺势发挥其伟大的才能——斗架,从而让人(这种像水拖车一样对一种事物痴迷得没魂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消失过,他们仿佛就专为这一种事情所生,他们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这种事情有没有意义,对他们来说热爱的本身就是意义)捕捉它,玩赏它,然后在失去发动战争的能力后再宰掉它(实际爱好和平不能斗架的母鹑在刚刚捕捉到的时候就被马上宰掉)。

这俩人在其后的一整个下午心都没在斗场上,没像以往那样悬在颈毛高耸怒脉贲张的鹌鹑的尖喙上;他们的心被南塘上的那只鹌鹑啄走了,他们觉得已经远离了斗场,已经看见了那只鹌鹑被鹑哨招引一程一程地飞近了棉花地,终于飞入了棉花地——于是他们从隐藏的地方一跃而起,从棉花地的一端向另一端驱赶;于是那只鹌鹑(最蠢笨的鸟!)顺着棉花垅子飞奔,直至一头撞进田头贴地支起的地网里。这俩人当然不可能在嘘水村的斗鹑场上泄露南塘里有鹌鹑的消息,那样那只鹌鹑就不属于他们了。他们没向嘘水村的鹌鹑爱好者们提起南塘一个字,只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挺进南塘。在南塘深浓的夜色里,他们收拾停当所有捕捉的家什,立即就埋伏在头天选好的塘北堰的一处土堆后头吹响了鹑哨。平坦的塘水看上去微微有点发青发蓝,有时又白光闪闪,在静默中蕴藏着千变万化。太阳还没有翻边,紫色的晨雾围裹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那些被树木遮掩因而参差不齐的村落远远近近地连作一体,猛一看像一圈灰青的围墙,围着以南塘为中心的这一片田野。田野里是一块连一块的麦田,冻得瑟瑟作抖的麦苗缩紧身子趴伏在地面上,已经有点失去了绿色,像是涂抹的一层薄薄的油漆。鹑哨紧一声慢一声,“瞿、瞿、瞿……”把母鹑的呼唤声学得惟妙惟肖,那只老嚓有点耐不住了,这么静谧而广阔的黎明,不能不让它对发出这么动听声音的母鹑想入非非,它终于消除了诸多疑虑,“咔咔嚓、咔咔嚓”地发出了应答。它竟然还在那座老窑上!两个人惊奇得不得了,眼睛死死地盯住老窑,老窑倒是没丝毫动静,就是这时候,南塘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隆声,应和着这巨响,从远远的地平线上逸出的太阳的光芒哧溜一声照射向这里,给那头抖擞身子的乳白麒麟布上了一层炫目的红辉。

南塘里波浪汹涌,塘中心盛开的巨大水花还没有凋敝,也没有被阳光染红(塘堰遮挡了阳光),看上去一派惨白。惨白的水花凋零的声响比绽放时还要惊天动地,一池塘都是那种繁密而沉重的破碎的声音,像是大地的叹息;而比这种声音更清脆悦耳的是那头麒麟的抖擞,它的鳞片互相撞击,山崩地裂金光闪闪,令每一粒土壤都发出震颤。麒麟在池塘的东堰略微停了停,一边抖搂满身的水珠一边朝后张望,它就站在南塘和棉花地之间,能很容易看清隐藏在土堆后头一动也不敢动的两个鹌鹑人,也许它看见了他们,也许它什么都没有看见,接着它就头一昂,就像许多拙劣的国产动画片里的并不拙劣的此类画面一样,唰的一道金光,飞逝在东南方向的天空里。

被那些神奇的物件围簇的那个笑吟吟的女子揪着人们的耳朵回到二十几年前的深夜的巷子,人们又在回忆的平野里听到了那声丁零零的女人的轻笑,现在他们弄明白了当年是谁在笑,但他们对她的来历却一无所知。她究竟是谁(哪一路神仙)?她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初夏端坐老窑之上?她要干什么?而且她还打着那样一柄比一轮初升太阳还要鲜艳的红伞,那样既平和又不无深意地俯瞰村子,以及村里的每一个人。是的,她只坐在老窑之上,从没见她挪过地方,但她的出现和消失却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有时在深夜,有时又在白天;有时她向一群人微笑,而有时她也会单独向某一位幸运者展露笑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至少有一个多月吧,没人再敢去南塘周围的田地里干活,直到嘘水村的每个人都明晓了她要干什么,并且明晓了她不会再让谁轻易看见她,他们才敢结伙去那些地块里抗旱浇水。

他们不去抗旱浇水也不行了,田里的玉米和豆苗早已耷拉下了脑袋,而老天爷并没有因此流下一滴怜悯的眼泪。“豆子开花,豆棵里摸虾。”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太阳却天天泼洒它那多余的热情,没想着去哪块云朵后头哪怕是歇憩上一刻。单单是大旱也没啥说的,这儿历来是“淹三年,旱三年,风调雨顺又三年”,让嘘水村的人们愤愤不平的是只有他们这一片地方干旱,三五里开外就雨水充沛,庄稼长得精精神神的,一点儿也没有饥渴焦黄的面色。不止一次,天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眼看着一场好雨就要痛痛快快瓢泼下来了,但那滚滚的乌云总是滚过嘘水村的上空,连趔跟都不打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向它要去的地方。有好事者开始揣摸缘故,开始把干旱和老窑上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他们很快找到了证据:在落雨和不落雨的旷野里,分界明显,甚至在一块田地里,都界线分明;而且,这条界线差不多呈圆形,围着嘘水村展开,嘘水村差不多就是圆心;而且,这条界线不时向外顶出一个角,不时再向外顶出一个角,角与角之间的距离也是相等的……噢!那些人激动得不得了,也愤怒得不得了,他们终于弄清了缘故——确实是窑顶上的那个女子,就是她,她手里打着的那柄红伞,遮挡住了本应属于嘘水村的丰沛雨水,因为受旱面积的大体形状就是伞形。——她凭什么这样!这时,新一茬好斗的村人们再次想起了武器,比如大炮之类的,一炮轰开窑顶上那群炫目的障碍,打顺手了连老窑也给它轰平算了!他们开始怀揣着仇恨窥伺老窑,但那个神秘女子好像早已看透了他们的花花肠子,再也没有露过一次面。

和“过猫”那一年的干旱相比,这一次旱情更严重,持续的时间也更久。一直到收割了秋庄稼,冬小麦下地,老天爷都硬撑着没下过一场解渴的雨水;不能说没有下过雨,但偶尔的一场小雨仅只是湿湿地皮,看上去纯粹是应付,起不了任何作用。和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旱比,这一次嘘水村损失要小得多,因为他们掌握了抗旱的新手段,他们有了足够对付任何干旱的喷灌机、水泵,他们还有了打井的机器。就是老天爷憋着劲儿再多一倍的时间不落一滴雨水,嘘水村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颗粒无收,他们茓子里的余粮也足够他们支撑上一年两年。所以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恐慌。

像大地上发迹的一块癣疮,第二年,干旱的范围一下子扩展,好几个县甚至好几个省都一连几个月不落一滴雨水,从偶尔流落到嘘水村的报纸上可以看到,在豫西、山西、陕西、湖北等地人的吃水已经发生困难,许多牲畜被干渴折磨,有的四蹄朝天躺在路边,有的开始垂下硕大的头颅;运水的手扶拖拉机周围是一群手拿盆盆罐罐焦头烂额的大人孩娃;裸露的河底裂纹纵横,比曾经在它身上玩耍的涟漪还要稠密热闹……直到这时,嘘水村的人们才算找到一点心理平衡,“天塌砸大家”,只要受灾的不是嘘水一个村,他们还能有啥说的!况且许多地方的灾情要比嘘水严重得多,看着报纸图片上那些连吃水都成问题的人们,嘘水人禁不住哑然失笑,为自己能想喝多少清凌凌的清水就喝多少清凌凌的清水而无比自豪。

不过南塘和老窑之所以没被轰平,能躲过这一劫,还有更多其他原因:此时嘘水村的少壮劳力已经不像当年密谋策划铲平猫乱时那样阵容整齐,有一多半的年轻人已经常年都不回村子,他们开始南下北上,到深圳、广州、上海、大连、北京等地打工,送汇款单的乡邮员几乎隔一天就要往村里跑一趟,大伙儿对那种印着绿字写有他们歪歪扭扭姓名的薄纸片已不稀罕。拿着这些绿字薄纸片再带一枚骨头(谁也说不上是什么骨头,是人骨吗?)刻制的私章,到八里外的镇邮电所就能领到现钱。他们用这些现钱买回柴油,来浇灌干旱得龟裂了的田地。尽管旱情持续了好些年,可嘘水一带的庄稼收成并没受大影响,每年小麦几乎算得上丰收,亩产甚至可以蹿到一千斤以上(应该感谢优良品种和化肥的普及,早先小麦亩产能上三百斤已是最好年景);受旱魔戗害深刻的是太阳毒烈的下半季,即秋季,但因为柴油的功劳,下半季的大豆、玉米什么的庄稼也没有绝收过(红薯已经很少种,嘘水村的食谱只差一点儿就划掉了这个名字)。但无论世道怎么变,人心并没有多少变化——干部们仍然保持着一九五八年大刮浮夸风时的本色,在大小会议上为了显示自己领导得法,把丰收的情形说得无边无际,好像天下大旱要比风调雨顺对农业更有利;所以虽然旱情日日加剧,上头摊派下来的款项一厘也没有减免,而且增长的势头甚是喜人,完全可以和旱魔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拍梁村西头的那条无名小河像一条病蛇,河水越来越羸弱瘠瘦,最后终于断流;田野里的池塘一口接着一口干涸见底,像一只只空洞洞的抠出了眼球的盲眼张望着干燥得随时都要燃烧的天空。第二年秋后,已经有人得闲掂只化肥包装袋,挥一把铁锹,到崭露无遗的河底塘底去刨躲在逐渐变硬的淤泥里的泥鳅了。河底塘底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壳,踩上去软绵绵的,痂壳底下没来得及变干的软泥里藏着胆战心惊的泥鳅们。从前泥鳅们天天都在幻想跃出波浪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世面,而今外头的世面踵门而至,它们却成了好龙的叶公,避之唯恐不及,出出溜溜地想方设法钻过不再深刻的烂泥溜之大吉。

到塘底河底刨泥鳅的人并不全是为了刨出那几条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泥鳅(一般人家并不精通吃这种似鱼非鱼的鱼类的厨艺),更多的原因是想过过刨红薯的老瘾。村子里栽种红薯越来越少,而且田地分给了私人,每年收获过后,土壤深处别说红薯,连红薯筋条都不会被落下,想做当年楼蜂那样酣畅刨红薯的梦显然已不可能。这些染上了刨红薯瘾的人于是处处寻找机会,原先隔着一层水而现在什么也不隔的河底的泥鳅自然成了他们的关注对象。他们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南塘里水也熬得差不多了,据他们估计迟不了多长时间,他们手里的铁锹也能毫不客气地哧溜哧溜地刺穿南塘了。南塘里从没清挖过淤泥,水底的泥鳅一定会层层叠叠;他们甚至武断地推测说不定南塘里不再生鱼就是泥鳅在捣鬼——你们听没听说过,泥鳅最好吃的下酒菜就是鱼子?是不是南塘里泥鳅太多,把鱼子都吃干净了因而不再生鱼?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近战法师

近战法师

云天空
作为魔法师,水系魔法师是很尴尬的。虽然是主战系职业,但是攻击却很孱弱,更多的是当作辅助系的职业来使用。 可是索加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常规,水系法师,也可以无比的强悍! 至于如何强,大家一起看下去吧,相信不会
都市 完结 222万字
我家偏执爱豆的人设又崩了

我家偏执爱豆的人设又崩了

林多喜
林集生是易朝朝意外碰见并被她一眼看上的天选之子。 …… 她想带他进入娱乐圈,但他并不喜欢这份抛头露面的职业。 可为了逃离那个压抑的家庭,他还是选择了跟着她。本来没准备上心的,但易朝朝对他太好了。他对她的感情也在相处的过程中慢慢变质,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可为什么却看不得她对别人好一点呢。 …… 女经纪人与她的阴郁少年的故事。
都市 连载 29万字
长安温柔如水

长安温柔如水

流浪游
关于长安温柔如水:我向往橙光尽头的夕阳,于是我奔到了海的边上,潮水劝阻着我赶快离去。我不服输,倔强的等待,我怎能白白的为你跑一场!下雨落雪时我等你,风浪卷涌时我等你,春去秋来时我等你,就连黑夜升起时我都期着……我不想放任你就此离去!某
都市 连载 78万字
女装王座[无限]

女装王座[无限]

提笔画骨
白洛为了执行任务进入逃生游戏,却意外绑定了女装App,此后,每次进入游戏,他都会被迫换上各式各样的女装。 谢星寒初见白洛时,对方神色冷淡,洁白婚纱曳地,拎着十二厘米的恨天高,照面就给了他一鞋跟子。 谢星寒再见
都市 完结 53万字
废柴摆烂?请看我打脸女神全过程

废柴摆烂?请看我打脸女神全过程

风夜炽焰
关于废柴摆烂?请看我打脸女神全过程:“不用抱有侥幸了,这是肝癌晚期!”沈奕楠听着医生的话,手脚冰凉,四肢麻木,脑袋发胀!“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沈奕楠知道,自己现在是他们眼中的废材!可是谁知道,他却在等待着解锁自己的超级技能!“系统自检结束,解锁四个基础技能:1、青囊医术2、武道护身3、天眼探宝4、灵眼识诡.......”
都市 连载 380万字
林桔方菲

林桔方菲

歌神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
都市 连载 11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