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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血手病的源头要上溯至老窑顶女神显灵的那年冬天。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冷天,临近年节的时候,最低气温一度降到过打破本地纪录的-12℃。坑塘里还有小半槽水,嘘水村的孩子们生来第一次享受到了在冰上玩耍的乐趣,而据他们的父辈们讲,早先的时候(明说了也就是十多年以前吧),每年冬天池塘里结的冰都有尺把厚,别说沿冰凌,天天都能在冰上打陀螺!冰把水面封死了,不透气了,你要是凿个窟窿,一准就有憋闷得受不了的鱼哧溜蹦出来落到你脚跟前。孩子们听得直流口水,而现在听来的一切不折不扣都出现在了眼前,尽管天旱池塘里的水不厚,但结出的冰层并不比传说的薄多少;而且有些浅显的坑塘所剩不多的水悉数被冰俘获,能看清窒死了的小鱼在冰底绚烂出雪白的肚皮。就是在这样的严寒里,正义的手理所当然被冻伤。起初是手背上起了一层小红疙瘩,晚上放被窝里一暖过来奇痒难忍,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抓去挠。接着那些小疙瘩就开始融成大疙瘩,而且还开始糜烂冒水,就像流眼泪似的,就像多委屈似的。正义对这些冻疮并不陌生,他小时候几乎每年都能遭逢一回,天一暖和你留都留不住,无非是在并不漫长的冬天里它痒爪爪地和你做几个月的伴而已。正义任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冻疮放在眼里,他随便让媳妇到谁家的菜园里找来点枯干的辣椒棵啦茄子棵啦冬瓜皮啦什么的熬点汤水洗洗,敷衍一番了事。反正冻疮又不是他一个人患上,村子里这年冻手冻脚的人层出不穷,大人小孩比比皆是,菜园里往年只能当柴烧的辣椒棵儿茄子棵儿身价倍增,都被寻断了种。但正义不同的是,等到开了春,害冻疮的人陆陆续续都送走了冻疮,而他的冻疮却在手上安营扎寨,到了夏天也没有撤兵的意思。

本来过了“雨水”,正义的冻疮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溃烂的部位结上了紫痂,曾经肿成“气蛤蟆”的手背渐渐显露了一条条筋影,而且手指关节处的皱纹也接二连三地横亘了出来。正义明白和冻疮说“再见”已经指日可待,在某一个暖和的夜晚那些冻疮开始与他切切话别,他的手会痒得闹心,没处搁没处放的,但他叮嘱自己少安毋躁,耐心伺候好这些纠缠不清的主儿们,直等它们心满意足后拍屁股走人。

毛病出在正义“惊蛰”那天夜里做的一个梦身上。正义梦见他家的玉米秸垛被人呼啦点燃,彻夜都熊熊燃烧,他在梦里嗅到了呛人的生烟味,两眼被火光照得有点睁不开。那几年这一带地方正流行烧柴垛,谁和谁结怨,谁看谁不顺眼,不会跟你明着争高低,而是借着助纣为虐的黑夜帮忙刺啦划一根火柴了事。那一小朵小小的火苗会引诱你家的柴火垛毫不犹豫献出所有的光和热,就像被甜言蜜语的爱情摄走了魂魄的姑娘。之后那垛柴火就不再是柴火,而摇身一变为一小堆薄薄的灰烬。那年的“惊蛰”赶在了深夜里几点几分,据正义事后回忆,他的这棵枝枝叶叶都绽放出灿烂的火焰花朵的梦之树就正好生长在那个几点几分的“惊蛰”坎儿上。

正义天一明就懊悔不迭,悔自己年前秋天里不该把玉米秸垛在南塘上。当时他也是图省事,玉米田就在南塘旁边,想着刚刚过去的夏天里老窑又开始节外生枝,人们对南塘的畏惧心理会重新被唤醒,这样就是把玉米秸就势垛在那儿也没人敢轻易去打歪主意。再者柴火已不像从前那样紧缺,包产到户后家家田里出产的秸秆都供大于求。正义聪明的脑筋伸展到了人世上的旮旮旯旯,但就是没料到风俗里会凭空跳出个大烧柴火垛的新玩意儿。天有不测风云,天要不想助你,纵是你诸葛亮再世也照样唤不来一丝东风。

还好,当正义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子去看望他家的玉米秸垛变没变作灰烬时,透过一马平川的麦野离老远一眼就瞅见了灰塌塌的老窑旁边安卧着的玉米秸垛,它没有黑着脸萎圮也没有冒出缕缕青烟,而是还那么老老实实待在塘堰上,像一只卧在地上不紧不慢反刍着的老牛。魂儿来吧魂儿来吧,正义一边安抚他悬起来的那颗跳乱的心脏,一边打头拐回家去拉架子车,要一刻不停赶紧把玉米秸请回他万无一失的家院里。

于是人老珠黄的南塘又一次听到了它年轻时听到过的孤独的架子车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嚷叫,不同的是那一回老鹰被吓得屁滚尿流,而这一回正义自始至终一点儿也没觉着丝毫怯劲。初春的原野里除了麦苗外几乎没有二色的能斩断人目光的庄稼,再说离村子那么近,村里人一抬头就能望见忙碌的正义,正义仄歪仄歪脸也能瞅见村里,所以尽管老窑举着那株庞大的楮树就在身旁耀武扬威,南塘里的水波一明一明地朝他阴冷地放光,正义还是没有害怕。他掀去柴垛浮头那层被雨水沤糟得发黑了的秸秆,然后呼呼啦啦一捆一捆把玉米秸码在架子车上。正义算着最多三车就能拉完,把垛底子拾掇利凉也不一定能耽搁他吃早饭。他知道第二车就不用他费事了,他的大儿子习文会一声不吭地帮他干完活碴儿。估摸习文这阵儿已从床上爬起来,因为两手闲得不是味儿而正在院子里东瞅西瞅摩拳擦掌找活儿做呢。

大儿子习文没有像正义希望的那样上学出息,但他成了一把干活儿的好手。习文没上完初中就告别了课桌板凳,之后一家人嘴唇磨破也没能说服他再走进学校。实际上在习文做出不再上学的打算后正义已经明白了不可改变的铁定结局,明白所有的人开导也是瞎开导,因为凡是习文打算好了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更改的余地。习文言语金贵,从不多说话,但说一句是一句,一个萝卜一个坑。习文的话语全都化成了动作,他干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而且任什么事情他总能摸到内里的机关窍门。一件事交给别人做需要一天,而习文一下手最多也就是半晌。习文生就是干活的料。习文干活的时候不让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闲着,几乎算是连骨碌带爬,叽里嚓啦,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桩活计已经宣告完工。习文干活伶俐但活儿一点儿也不粗糙,板板正正得让好庄稼把式儿都挑不出毛病。大多数人是光说不练,而习文则正相反,他是光练不说。

正义装好了车子,因为玉米秸码得很高,他只得站在架子车尾向车把儿那头扔捆绳。他得把玉米秸捆绑在车架子上,否则这些干枯的秸秆是不会甘心跟着他回家的。要不是捆绳捣乱,要不了两分钟,正义就能像当年的老鹰那样吭哧吭哧前倾着身子弓起膝盖引领着满满的架子车走在那条小径上了。但正义往车把儿上拴捆绳时却半路蹦出个程咬金:不知道那条绷紧的绳怎么一跳又一甩,嗖地从他的两只手背上勒了过去!在那一刻那条绳尽管握在他的手里,却一点儿也不再听他的使唤,它身子一撅独断专行,根本不再是一条绳,而分明是灵巧强劲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一条什么莫名其妙的条索状动物。

正义手背上暗紫色的冻疮疮痂被绳头呼唤飞走,而且一瞬之间他两只手也跟着一派鲜艳。疮痂下刚刚萌生的新皮里血运丰富,猛然的变故使过惯隐蔽生活的鲜血们气急败坏,它们唰的一下全冒了出来,而且马上密集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跳跃。

正义对满手淋漓的鲜血有点猝不及防,这一刻他吓呆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不到他的手会拥有这么多的鲜血,也想不到他的血竟是这么艳红这么热闹。看着正冒出缕缕热气的鲜血,他浑身哆嗦,他想朝着村子呼救,但马上又觉得那样做太掉价。嗅着浓重的血腥,听着扑嗒扑嗒的血滴堕地声,一种临近死亡的无助感风靡了正义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他只是一个劲地甩手,仿佛这样一甩就能甩开那些艳红的热血,或者说甩开那两只惹出无尽麻烦的手一样。

不过很快正义就恢复了理智,他判定只是绳子勒掉了疮痂而已,他不会流尽热血而死,看上去这么繁茂的热血也只是脾气暴躁点而已,一刻之后说不定它们就偃旗息鼓了。正义的估计没错,他甩了几下手之后停下来再看,两只手尽管赤艳地流苏披拂,但很明显出血已经减缓了下来。

正义闻不惯血腥味,他想呕吐;他浑身乏力两眼发黑,只想就势颓瘫在地上。正义的胃道浅,平时就不能闻异味,而现在血腥这么浓重,他只想自己是被熏坏了。他咬牙强撑着走下塘坡,想赶紧洗掉这股挥之不去的噎人血腥味。正义半闭着眼睛,把两只鲜血仍在淋漓的手伸进了塘水里。塘水很凉,当他的手一蜇水面时他的身子猛一激灵,差点儿没滑进塘里去,像是被水里的什么狠拽了一下似的。

南塘里的水正在陷落,塘坡一下子显得漫长深刻了许多,一个人蹲在里头,有一种与世隔绝、就要被掩埋掉的感觉。因为深陷,塘面浓缩,就像一只经历了过多岁月的洗礼因而愈加明亮的眸子。东北角那一片长得不怎么茂盛的荻苇还没有发芽,仍是一派枯枝败叶;水底的苲草也没来得及探出头来,看上去黑魆魆的,像是一堆堆沉重的什么阴影。近岸的水边,一桄一桄黑如菜籽的蟾蜍卵排列在杂乱无章的透明黏液条里,还没来得及孵出蝌蚪。正义手上的鲜血一进了水中马上扩展弥漫,迅速演变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红色怪兽并立马占山为王——水面上的波浪像是猛然间听到了命令的召唤,它们顾不上再悠闲地东张西望,纷纷争先恐后向着这边围簇奔突;因为过于匆忙,它们平素弯弯曲曲的身体都在一瞬间被速度抻直,像是突然强加了磁场的铁粉,有一段波浪甚至从水面跳起一尺多高,奔跑了至少有五米远的距离差点撞到正义脸上时才又落回水中……可惜这绝妙的一招不可能被正义目睹,此时的正义正被轻度的晕厥挟持,头晕,眼黑,浑身瘫软无力,肚子里的东西嗷嗷怪叫着直往上撞……这些征兆就像一群马蜂缠绕着他,要是他稍稍放松警惕,那他就可能不再是个干干爽爽的人,而成为一只淋漓的落汤鸡。还好,正义一直咬紧牙关坚持着,他没能看到一群群急切的波浪窜到他跟前时嗞的一声入手而没,但也没有滑落水中与波浪为伍;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刚才颠簸动荡的大地早已各就各位,塘水一明一明地泛射着天光,像是许多只诡谲的眼睛在细细将他端详。

那一垛玉米秸没再让正义操心,当他艰难地从塘坡爬上来时,习文灵巧的身影已经一撅一撅跃动在那条通往南塘的小径上。正义没跟习文提他的手受伤的事儿,习文也没有想其他事儿的心思,他操心的除了活计还是活计,离南塘还有老远他已经在揣摸该怎么来对付这垛玉米秸。习文松开父亲没有捆好的绳子,又往车上撂了几个玉米秸个子,这才嚓嚓嚓嚓,双手像是既没挨绳子也没挨车子,而玉米秸已经听话地服服帖帖地挤紧在车子上了。直到驾着车把走在了那条小径上,习文才鼻子一吸溜一吸溜地停住脚步。习文问:“啥味?——爸,是不是哪儿出血啦?”

就是习文不问,正义心里也开始打鼓——不就是手碰破点皮流了一点血吗,庄稼人三天两头都能遇到,没啥了不起的,不应该这么血腥味儿地打鼻子呀!正义被熏得干呕了好几次都没有干呕出来,没干呕出来比干呕出来了还难受,肚子里像是有一窝蟋蟀乱爬乱拱。正义怀疑其他什么还有出血的地方,不然不会这么熏人。他让儿子停止前进,父子俩你瞅我我瞅你细心检查,眼珠子都瞪得险些掉下来,终究也没有发现被血濡湿得发暗了的衣裳,也没有触摸到身上的任何部位有些微疼痛。

在野地里有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息还好对付,地方空旷,此一时彼一时,又有成群的风,味儿再浓也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股气息跟到了正义的家里。正义一进家,习文妈马上从正做饭的厨房里跑出来,她一脸警惕,大睁着眼睛问:“是不是谁碰着哪儿啦?”她不住地往正义和习文身上瞅,也没有瞅出个子丑寅卯。正义说:“我就捆绳儿碰着了手上的冻疮疙瘩儿,也没流多少血,谁知道就捅了马蜂窝,缠不清。”

那天一家人的早饭都没有吃好,因为血腥味儿实在太浓,整个院子像是一处大屠宰厂,像是有一万只明晃晃的刀子刚刚从插进去的牲畜脖颈里薅出来,一眼又一眼愤怒的血泉正在汩汩流淌,新鲜的、冒着热气的血腥像被劲风指使的一匹匹结实的布,啪啪的一下一下打在你的脸上。全家人谁都没心吃饭,连平素以瞎鼻子著称的小儿子习武都皱起眉头,端起糊粥碗喝两口放下,再端起来喝了两口后又无奈地放下。习武咿咿呀呀,头摇得赛过拨浪鼓,一个劲儿地用手背蹭鼻子,鼻头被蹭得通红。习文妈没有门儿,只得找出一溜白布,严严实实将正义的手包裹起来。血腥味儿淡薄了许多,但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过了那一会儿,又浓郁如初,就像一朵砉然绽放的花儿,任什么都遮掩不住花蕊里沁出的那股异香。

为了让一家人能安安顿顿地吃饭,正义和习文妈使尽了招数:他们把那只沁放异香的手放在压杆井的出水口下,哗哗啦啦,用清凌凌的井水直冲了一个时辰。习文妈是个好脾气,边压水边说:“我就不信冲不走你,我就不信冲不走你……”但无论她信不信,她终于也没有冲走那股气味;当她抹着一脑门的汗珠停下手来时,正义手背上的血腥味儿完好如初,像是压根就没见过水一样。正义不死心,又拿来洗脸的香皂,唰唰唰唰让双手全包围在雪白的泡沫中,清爽的水果香味有一刻压住了血腥气,但一刻过后,雪白的泡沫一旦被一注一注的清水荡去,那股顽固不化的血腥味又一如既往,半丝儿都没有逊色……

头两天正义滴水未进,饿得肚皮贴住了脊梁骨,因为只要他端起饭碗,那股气味总是先饭而潜深入身体,捣乱得他端起了碗不得不又放下。他两天里试了各种方法:用洗衣粉一遍遍打,泛着虹彩的泡沫都差点蚀掉了疮痂;从遥远的人家找来皂角(这种树在本地已很罕见,要找到这种木质的其貌不扬的瘪果实颇费了一番周折),用皂角吐出的细沫来制服血腥;还有小茴香,早春季节刚刚从地皮里吐露绿意,顾不了许多的正义毫不犹豫轧碎它的叶丛涂擦到喷薄出血腥的手背上……正义还找来了野薄荷,找来了刚冒出两片叶子的藿香,找来了有浓重药草气息的胡萝卜芹(一种野棵子),不一而足。但殊途同归,望穿秋水的正义没有达到目的,就像他当年费尽心机并没有实现他当上团支书而后去上大学的梦想一样,他一直没能遣散手背上浓重的屠杀性气息。

四十不惑,正义现在已经信命,端详着曾经一度属于他,现在名义上仍属于他而实际上他一点儿也做不了主的那双早已折腾得面目全非的手,正义又一次觉得这是定数,但他说不清个中缘由,只是如鲠在喉,又不知究竟“鲠”在何处。他的那双手和温暖的春天在唱反调,像在冬天里一样再度肿胀了起来,该糜烂的地方也开始争相糜烂,手指不能折弯,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了,连吃饭都不能使筷子,得习文妈或者莲叶帮忙才能安全地把食物输送进嘴里。正义没有急急慌慌去看医生,他知道看也是白看,医生只能治不该你得的病,而命里该你害的病人间的医药向来是束手无策的。习文妈说他迷信,他没有反驳,只是摆摆手让她把独立的那间西偏房倒腾出来,让一直住在那儿的老母亲挪到堂屋里,他自己则当即搬去“隔离”。说实话,正义不隔离也不行,他一进堂屋,堂屋里的人马上就坐不住,硬撑着不捂鼻子停一会儿也被熏得头晕眼花只想呕吐——有好几次莲叶都吐得天昏地暗,习武一进屋也不停地用手在面前扇来扇去,像是在驱赶一群苍蝇。没闻惯那气息的人进到屋里憋着气最多能坚持三秒钟,再往后就会被血腥味呛得喷嚏连天,喉咙里呕喽呕喽噎得直响。

按说村子里第一个具有高中毕业学历的人不应该再迷信,他接受过现代教育,而且经风雨见世面,在一场延续十年之久的人间浩劫里大显过身手,怎么可能再去信命,再去对他早年曾嗤之以鼻的被蔑称为“四旧”的东西毕恭毕敬!可世道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偏偏是正义,现在听风就是雨,对那些所谓的迷信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正义是碰上他家的压杆井时才调整的方向,之前你要是给他讲这一套,他总是用嘴角的嘲讽的笑意来回答你,但自从他在院子里打了那眼井后,他嘲讽的嘴角一下子绷紧,有人对他讲这些事情时他会瞪大眼睛,比讲事情的人更专注地倾听。

像许多家境稍稍殷实的人家一样,正义家现在的房子也是几年前刚从村子当中搬过来的。刚站起新房那阵儿,自然要在院子里钻一眼压杆井,为了能打井更深一些,正义找来了一种被称为“小锅锥”的打井工具——这种“小锅锥”要是一努劲,能钻进地层下五十米深处,而据说越深水质越上乘,三十米以下的地下水汲上来即使不加白糖也甜得要命,听那个话味,似乎那些幽暗深处的水压根不是水,而是能熬出白糖的甘蔗汁。正义对科学很虔诚,许多后来在村子里时兴的新生事物,最初都是他来“身先士卒”的,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但往大地深处攒满劲儿捅进二十五米后,“小锅锥”开始无能为力,即使摽钻杆的横杠上头踩上了三个人施压,有六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吭吭哧哧推转横杠,尖锐的锅头仍没能再深入一寸。从提上来的泥土性状可以推断,此时锥头已过了砂姜层,正在流沙中挺进,不应该再遇上麻烦的。他们一群人齐声“嗨”着用力,终于钻动了“拦路虎”——他们在提上来的砂姜泥土中,拣出了一瓣一瓣新鲜的碎树根,赭黄的根皮是那样刺目,从根皮平坦得几乎没有弧度的形状推测,这棵树根根径比粮囤细不了多少,而且,正义捏起根皮凑近鼻孔,嗅出竟是楝树根!这时他恍然大悟,他知道村口那株老楝树到底有多大本事了,还不仅仅是树根扎到了砂姜层底下,更重要的是,正义家的新房离老楝树有百米开外,百米开外它竟然还有这么粗这么深的根系,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

正义流产了那眼刚现胎动的压杆井,他没再着手寻摸新址,而是请来了风水先生。正义请来的那个风水先生让人实在不敢恭维,五十多岁的年纪,瞎了一只眼睛(看不见那颗报废了的眼珠,只有两瓣湿润的虹膜像糜烂的创面开放在塌下去的鼻梁和颧骨之间,猛一看更像是一种叫“鬼笔”的苔藓类阴湿植物),还装模作样地留着一撮山羊须,仄歪着脸走路,也仄歪着脸望人,脸上的浓密的枯皱里渍满灰垢。先生是邻村白衣店人士,白手起家,祖上没有人精通阴阳五行,只是到了他这辈上,老坟里不知怎么突然冒了青烟出了他这个能摆弄“罗镜”的人——这位先生跟在正义身后在一个傍晚走进嘘水村时,肩膀上挎的不知什么皮的袋子里就装着这么个刻满数字的玩意儿。正义对那他不熟悉的玩意儿珍爱有加,当先生在院子里步量时,他小心翼翼捧着这么个“罗镜”(实际是一面做工拙劣的简陋罗盘),唯恐一不小心神奇的罗镜会狂号一声暴跳到地上。正义也是“有病乱投医”,听人说白衣店有风水先生,也没细加甄别,就前去打点。风水先生在院子里东西迈七步,南北又迈七步,在两个七步的交点上,他磨转脚跟跼出一个印痕,告诉正义那就是新井的理想选址。临走的时候,先生用一只眼睛对着四十瓦的电灯泡仔细核查了一遍正义递给他的一张五十元钞票,又让食指指头在拇指指腹积蓄上力量,噌噌弹响清脆的纸币,纸币像被嫖客激惹的妓女发出霍浪浪的谄笑。先生彻底放了心,这才趔着身子谨慎地将钞票装进腰包。之后,先生左审右审(他审察物象时让你觉着那只绽放出糜烂红花朵的瞎眼压根儿不瞎,甚至可能比另一只眼更明亮),对正义的新院做了最后的复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在院门口果决地使劲做了个砍的手势,于是几天之后,走进正义家的新房院里,一不小心头就会撞到一堵短墙上——在正对院门的那条甬道上,凭空竖起了一道红砖垒叠的挡风照壁,先生小声告诉正义这样才能避邪。

正义嘴里说着不去看医生,但终究架不住人们的殷切劝说,再说那股血腥味也确实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不为他自己,为其他人着想,也得去作一番挣扎。于是正义开始“有病乱投医”,像当年抱着小儿子习武遍访名医时一样,跑遍方圆百里“听风就是雨”的地方,把他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伸给那些自以为华佗再世者,但那些再世的华佗一开始都信誓旦旦,每一位都嘴角挂着不屑一顾的嘲笑拐弯抹角地鄙薄一通也蔑视过这双手的前一位同行,声明这股血腥味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略施小技就能降伏。他们给正义的那双手起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神经性皮炎”“原发性瘙痒症”“Ⅱ型牛皮癣”“苔藓样变”……但这些孔夫子放屁文气嗖嗖的仙号无一例外帮不了他们的忙,最后正义那双手依然故我,浓密起血腥毫不客气地甩给华佗们一记记响亮耳光。

到了那年秋天,正义的手病已经深入膏肓,创面糜烂后愈合,愈合后又糜烂,反反复复,看上去像是疙疙瘩瘩烧瘤了的废砖。现在正义更不相信那些信口雌黄的医生了,他们每一位都机关算尽,但并没有收敛哪怕是一丝他手上的血腥气息,那些红的白的紫的药片、酸的辣的苦的汤药,还有长长短短安瓿里的针剂、大大小小吊瓶里的液体……让他尝尽疗治的痛苦却没有尝到病症逃逸的喜悦,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折腾,他那双手不但血腥依旧,连瘙痒也没减轻。正义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有一天他决定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找那些每一个都自命不凡的医生们,他把大包小包的药片什么的拾掇拾掇全抖进了家院里的粪池(垃圾池)里,结束了自己几个月来的求医问药生涯。正义宁愿尝试道听途说来的偏方,反正搜寻那些药引子也不太费事,也花不了几个钱,即使无效,也不蚀大本。他用“立秋”那天早晨南北垅子韭菜上的露水洗手;他吃七七四十九对不加盐煮的半生不熟的猪蹄;他天天喝一种叫“猫眼草”的草根泡出的苦茶;他还用屠夫刀下猪脖子里窜出的热血哗哗地冲手,还吃了好几个头生儿子妇女的胎盘……最让人稀奇不已的则是孩子们的小便,据说能医百病,立竿见影,尤其是睡了一夜后醒来的头一泡童便,不亚于王母娘娘瑶池里的琼浆玉液,一仰头趁热饮下,活血通脉,诸毒尽伏。在那两个多月里,正义尝遍了嘘水村所有十岁以下孩子的便溺,但童便的臊味尽管冲透了他的身体,最终却没有荡涤掉他手上的血腥。

正义当然不会撇开村口那株将根系发达进他家宅基里的老楝树,此时的老楝树已经开始接待四方香客的朝拜,顺便的时候也涉足杏林,伸展回春妙手。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正义给大楝树烧香许愿,磕无数记的响头,割十斤八斤不等的刀头。但袅袅青烟、声声头响没有磕动也没有熏动大楝树坚硬的决心,它既不承情,也不轻易朝正义稍微伸一伸援手。正义真有些绝望了。就是在正义绝望的时候,大楝树朝他颔首一笑——有一年春天,他无意中用初绽的楝花揉碎擦手(为了祛除手上的血腥,正义养成了毛病,像遍尝百草的神农,无论碰上什么都要伸手试一试),天爷!——在浓浓的苦楝花芳香的覆盖下,那笔浓墨重染的血腥竟然一下子黯淡了,不伸着鼻子仔细去嗅甚至都有点难以捕捉。而且这种效果不是暂时的,在苦楝花的芳香散淡之后,血腥味埋伏在他的手上也没敢再胡乱出发。正义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他此时此刻才真正体验到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什么是“无病一身轻”。可惜大楝树每年的花期太短暂,正义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淡而无味的美好时光,楝花的花汁已经枯竭,血腥味又不可遏止地拔手而起。一年里仍有十一个月,正义的血手病依然故我,只有大楝树上的楝花绽放的一个月里,难缠的血腥味才稍稍被驯服,老老实实远离正义,差一点就要销声匿迹。

要是没有祸从天降的血手病的话,正义的小日子应该说过得相当称心。命运给他送来了一个好媳妇——在嘘水村,习文妈的贤惠妇孺皆知。来到嘘水几十年,习文妈没有跟正义娘红过一回脸,就是和正义也很少拌嘴,夫唱妇随,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亲亲热热。天伦之乐中声声都是祥和的音符,习文在该报到的时候适时报到,接着两年后他们的闺女莲叶也呱呱坠地。最后姗姗迟来的是小儿子习武(也恰恰是这个习武是正义美满生活的唯一缺憾,是他的心病、心里难以化解掉的一蒂瘕块),习武两周岁之内是三个孩子中生得最排场的一个:胖胖的粉白的脸蛋,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小胳膊小腿就像壮实的莲藕,一节子一节子,褶皱直到两周岁身体长开时还没有完全展平……一家人在习武身上播撒的疼爱最多,寄托的希望也最大。过一周岁生日的时候,他们沿袭习俗,在小习武的面前摆上书和笔、酒杯和熟鸡蛋、开菜园用的小锄头以及纸牌等等一应什物,小习武没打趔跟,径自四肢并用爬向了书卷抓在手里,接着又觊觎拭目以待的高贵的钢笔。眉开眼笑的正义觉得小儿子出手不凡,长大肯定有大出息。但大大出乎他所料的是,习武长到两岁半的时候仍不会叫“爸”“妈”,一句“贵人语迟”的安慰话熨帖不了正义起皱的心事,他盯着小习武一天天成长,提起的心一直未敢轻易放下。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没错,到了四岁,同龄孩子嘴里已经一串子一串子地说话不断续儿,甚至都会滴滴嗒嗒讲清一个故事的头尾了,而他们的小习武仍只会咿咿呀呀,吐不清晰一个简单的单音节的字语。他们东奔西走,城里乡下,瞧遍了周遭稍有些名堂的大夫,最后拿到的诊断结果仍是“先天性耳聋”。先天性耳聋,实际是宣判了小习武舌头的死刑,他的一生从此将与话语无缘。但小习武还小,还不通人事,所以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命运的残酷,他总是眉开眼笑地比比画画,见每个人都亲热得不得了,看样子要是没人干涉,他能把每个人都当成亲人。可惜每个人的认知方式都与他不同,尤其是孩子们,无师自通地知道这个习武和他们是异类,理所当然受到他们鄙夷、唾弃,适当的时机尽可放心地拿他当靶子,当作游戏时攻击的对象。他们称他为“小哑巴”。他们朝他身上扔石子,当着他的面把唾沫膏在手指头上,然后再嗖地向他甩来;如果有哪个霸道的孩子心血来潮,还会伸腿将他绊倒,然后骑他身上,在他痛苦的哀号中大咧咧地逍遥自得……每当一番折腾之后,一度笑嘻嘻的习武都会迷惘地呆呆望着这些和他一样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有什么未知的事儿即将发生。从习武茫然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对包围他的这个熟悉的世界正在日渐陌生。

但“山难改,性难移”,善良的习武总是改不了善良的本性,他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而总是伤疤未好疼痛先忘。小习武自小就不会跟人记仇,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怨怼的概念,哪怕是一个孩子刚刚捉弄过他,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假如他模糊的泪眼发现那个孩子因为过度得意而一失足跌倒,那他会顾不上再哭,顾不上再擦泪而是赶紧上前把那个刚刚欺侮过他的孩子从地上搀扶起来。习武总是以帮助别人为乐,像是一只鸟需要歌唱,帮助他人成了习武的第一需求。七岁的时候习武开始帮人照看孩子,九岁那年他已经能弓腰附着在架子车车尾,让前头拉车的人莫名其妙感到猛一轻松;他帮人看护菜园,帮人寻找走失的牲畜,陪伴胆小的人走必须走的夜路……习武像一条善良的狗,对每个人都忠心耿耿。他随唤随到,从没有谋求过点滴报答。

就是在这种浑噩的单纯中,习武在这个世界存在到了第十一个年头。可能是积攒的声音化作了高度的缘故,十一岁的习武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他显得瘦肩削腰,微微有些驼背,走起路来朝前探着头,机灵,敏感,保持着一触即发的神态,随时准备应付因为听觉欠缺而总是迟半拍才觉察到的变故。因为一触即发,习武总是一脸惊慌,像是他一直在深沉的睡梦里,而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击碎了他的梦境,他大睁着双眼,不知包围着他的又是一些什么深不可测的可怕事情。

在习武十一岁这年,他的姐姐莲叶从村里小学毕业,离他远去八里外的镇上读初中。对习武来说,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惊天动地大变故,因为姐姐莲叶一度是他生活里的支柱,不可或缺。莲叶大习武两岁,从很小的时候——莲叶瘦削的脊背能驮动胖乎乎的习武的时候开始,姐弟俩就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用“相依为命”这个词来形容莲叶与习武姐弟俩的情形绝不夸张,大人们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照护小习武的重任顺理成章落在了小莲叶的弱肩上。她三岁那年已经驮着习武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以致趴在她背上入睡成了小习武的习惯。她教他蹒跚学步,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学说话——就是在教习武学说话时,莲叶才发现似乎小弟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对声音置若罔闻……因为习武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莲叶曾经伤透了一颗童心。她想痛了那颗生着微微泛黄的浓密发丝的小脑袋,想尽了百般办法,最终也没能使小弟弟在她大声呼唤时对她笑笑。莲叶比别的孩子上学晚了一年,因为在该入学的那年任谁也没法把她哄进学校。她挂心习武,她不愿离开他一步。她说只要她不在跟前,那些无法无天的孩子会变着法子欺负弟弟,“不知道能把他怎么样呢?”她哭着说出了这句话。于是那年莲叶没有上学,等到第二年在正义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她才泪水涟涟地走进了学校。莲叶走进学校的时刻像是要与可怜的弟弟生离死别,一步一回头,一路走一路哽噎,让全家人都跟着她揉红眼睛。

莲叶身在学校,心却全牵挂在小习武身上。放学铃一响,总是她第一个冲出学校。她怕奶奶事情一多,就会忽略习武,而父母整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又咋能把心思放在习武身上的。习武不比别的孩子,习武是个哑巴,要是碰上个啥事儿,他会听不见,会反应迟钝,比如从天外突然飞来一块砖头——不知为什么,莲叶总是想象着会从天外凭空飞来能取走人命的砖头——那样这个世界就不再会有小习武的身影了……许多时候莲叶都被自己的这种想象吓得目瞪口呆,她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想马上回家看看。她经常半晌不夜地从学校跑回家,挨老师的吵,也挨家长的吵,不过她不在乎。是的,莲叶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没能遂正义的心愿。但正义像嘘水村流行的观念里的那样,有点重男轻女,也没在莲叶身上寄托过高的希望,莲叶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他也就满足了。事实上最后莲叶没能满足正义最小的这个心愿,初中二年级没有上完,她已经不再每六天才回家一次,而是天天都待在了家里。促使莲叶做出辍学决定的还是弟弟习武。

那时候中学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实行“双休日”,每周还只能休息一天。到了星期六的下午,莲叶骑的那辆八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就会满载着即将见到全家人包括弟弟习武的快乐出现在村口。到了这一天,一吃过午饭,习武就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去村口那儿踅来踅去。家里人知道他是在等姐姐,嘘水村的人也都知道这个小哑巴是在等他的姐姐。这一天嘘水村的成年人们会善心发作,不会有人使唤习武,他们见了他会善意地顺路朝远处一指,不是告诉而是安慰他那尚且渺无踪影的卑微的心愿。

那些和习武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此时已经上小学三四年级,星期六下午也同样是他们的节日。他们把这天当成“除夕”来过,因为第二天一整天都不需要操心老师的脸色阴晴,可以痛痛快快玩上一个上午另加一个下午,和过年差不了多少。他们像笼中放飞的小鸟一样每根羽毛都流淌着欢愉。他们从父辈们那里秉袭来的好奇心空前高涨,一双双亮光熠熠的小眼睛不约而同盯上了在村口那条路上徘徊往返的习武。像猎狗发现了携带有新鲜香甜伤口的猎物,他们垂涎欲滴。小哑巴身上可做的文章太多,令他们小小的心脏兴奋得抽搐。无论如何他们可不能放弃这种放纵取乐的机会!

这些孩子如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能马上使想法付诸行动。他们嬉皮笑脸地包围了习武。习武有些怯这些孩子,因为他们花样不断翻新,现在比过去更使他晕头转向穷于应付。他们从领口那儿往习武的衣裳里灌土,而在习武解开裤带抖搂土粒的时候,他们又冷不防把他的裤子撸到裤脚。他们熟知习武好帮人忙的天性,于是故意把谁的书包扔在路旁一棵树的高高的树枝上,在那个孩子哭着够书包时,他们怂恿习武去帮忙,而习武不会爬树,他们就可以借机让习武一次次从树干上滑落大出洋相。总之习武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浪潮,能让他们集体笑痛肚子,笑得差点岔气,让星期六下午的绚烂色彩远胜于第二天的星期日。

这些孩子极其精明,他们轮流派出一个人望风,只要莲叶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一在大路尽头闪现,他们保证能在一分钟内呼啦撤退得无影无踪,就像习武一直是一个人在苦等姐姐,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从来没有过以习武为中心的热闹的游戏也没有过飘荡在空气中的丝丝缕缕恶意。起初莲叶没有发现异常,或者说没有想过弟弟会因为在村口等她而正在被人捉弄,而习武又不可能诉说原委,因为他不懂人间的语言,他只能看见一切、把一切记在心里而不能表达一切,即使习武能够张口说话,能说出一切事情,他也不一定会多说一句话,前面说过,习武从不记仇,他的记忆有一种奇怪的滤网,能安全地过滤掉所有人间的丑陋,像是丑陋从没有存在过,世界永远阳光灿烂,形势永远一派大好。莲叶看见习武衣衫不整,又当是父母整天太忙顾不上稍加打扮习武,就像她在家时那样,这时莲叶越发觉得她离不开弟弟,弟弟也离不了她。直到有一天——这天因为学校里老师开会,她比通常早回来了一个小时,她终于发现了弟弟衣衫不整的秘密。这一天习武不但是衣衫不整,衣衫上还被飞驰的摩托车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这条大口子几乎把习武身上穿的那件棉袄一撕两半,摩托车死命地不由分说地抓起习武就走,刺啦撕开了习武——这幅景象就发生在莲叶的视野之内,于是莲叶的泪水决堤洪流一般汹涌奔腾,她再也不愿意离开弟弟一走六天远去镇上的中学,她要天天守住小弟弟,只要她活一天就一天不让习武遭受人间的委屈。

那是一辆“幸福”牌摩托车,济南出产,身子粗笨得让人难以置信,红色大肚子里饕餮着满腾腾的汽油,嗓门壮得吓人,而且哪怕是挪动一步,屁股上的白亮管子也要耀武扬威地喷出一道又浓又重的乌烟,这样的一辆摩托当然要驮着横极一时的人物。嘘水村的孩子称这样的摩托为“洋驴子”,他们看见这样的“洋驴子”已不稀罕,因为镇上的派出所、计划生育工作组,甚或蹲点乡干部几乎隔不两天就要以“驴”为伴来村子里遛一趟,而且为了显摆威风,见了人从没有过减慢速度的打算。孩子们尝试让习武逗逗“洋驴子”。他们在“洋驴子”驶近的刹那突然朝路中间扔了个书包,而且拍拍习武然后朝书包一指,于是习武像一只忠诚的狗一样头也没抬就弯腰朝书包冲去,于是那头“洋驴子”粗野地怒骂一声:“你他妈找死啊!”伴随着骂声的是响亮的衣服撕裂声和习武的惊叫。莲叶愤怒的质问声是待了一会儿之后才响起的。就是在习武被“洋驴子”甩开,像只脱离了推箍的铁环骨碌两圈然后倒在地上的同时,莲叶也紧赶慢赶骑着自行车冲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这一天孩子们没有派人望风,因为时候尚早,习武的姐姐还不该回来。毕竟是孩子,思维稍显简单了些,他们没想到莲叶会有例外,于是就撞到了莲叶的眼皮子底下。离老远莲叶就怀疑是小弟弟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包围这么黑压压一群人。莲叶死命地蹬车子,可还是没有避免习武的危险。当时的莲叶甚至都顾不上让自行车站稳,车子哗啦大嚷一声倒伏在地上。那些孩子立刻作鸟兽散,待到莲叶扶起习武揉清楚被泪水遮挡的双眼,既没见到人也没见到“洋驴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寂静的暮秋的村口只有伴着啜泣声的姐弟俩孤单的身影。

痛不欲生的莲叶在隔一天的星期一去了镇上的中学,铺盖一卷回了家,从此再没有踏进过不管哪一所学校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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