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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正义的血手病起始,嘘水村的历史又一次揭开了全新篇章。这种全新气象源于那株老楝树。老树诞生于村口那眼早已填平了的脾气很坏的老井——读者一定记得,过猫那一年,因为有人把杀害猫的罪责推诿于这眼井,这井火冒三丈,气坏了一井甘甜了不知多少年的井水,而且几年里都臭气熏天,人们走过它身旁时不得不捂紧鼻子。在这眼井被荒弃的第二年,井壁的半腰生出了一棵楝树苗,起初谁也没把这棵楝树苗太怎么当回事,只是因为没人再来井里打水吃,这楝树得了水气,又没有绳桶磕碰,长得茂茂盛盛。到它再次发出新叶,它从井壁里探出来的主干已经有擀面杖粗细。填平老井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这株楝树苗已经俨然成了气候,长得裂开出蚂蚱纹的树干差一点就赶上了人的脚脖子。人们往老井里倾泻填土时没有对这株树无礼,握锹的手都一律小心翼翼,他们呼吸着从地心里漾出来的扑鼻的异味,听着井水在纵深处一阵接一阵哗啦啦的阴森大笑,自然不自然,都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感。

这棵得天独厚的楝树膨胀得飞快,身子上的蚂蚱纹很快就裂变成一溜溜粗糙的沟壑,在夏天里撒下的浓荫这一年能容纳五个人乘凉,下一年已能坐下十个人而保证不让一个人的身上晒上一角太阳。尽管楝树下浓荫匝地,但并没有人真坐在这树荫下乘凉,也没人来这儿吃饭把这儿当成饭场,因为往楝树下一站,马上就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一丝儿也不亚于当年老井还睁着眼的时候,似乎老井被埋在了地下,但老井并没死,它气坏了的臭味还在从丝丝缕缕的土缝里往外勃发。因为这股经年不散的腐臭,楝树得以囫囫囵囵生长,虽然木材的价格一个劲儿攀高,但嘘水村老老少少的脑瓜里都没有萌发过让这株楝树变成钞票的念头。当然,人们不打楝树的主意还另有缘故,比如因为和“殓”字同音,楝树就成了不太吉利的树种,无论它的木质多么上乘,多么坚强柔韧,都不能登上谁家新屋的屋顶,也不能以家具的身份进入洞房偷窥新郎新娘激情澎湃如火如荼的动作……

二十五年之后这株树就坐上了村里的第一把交椅,因为这时候村子里仅存的另外两棵比这株楝树更粗更高也更老的树都相继作古:一棵近百年的老梧桐和一位伟人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那位伟人一阖上令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双眼皮(当时的嘘水人认定伟人随地吐的一口痰都是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整个嘘水村就白花翻飞黑哭狼起,他们汪洋恣肆的浅薄泪水表达不了由衷的沉重哀思,就异想天开地集体表决伐下这棵老树,要给那个陌生的伟人做棺材“献忠心”。伟人压根儿不把一棵什么无非是老了一点儿的梧桐树,一群什么鸟人的什么“忠心”当一码事,他一翻身躺进了水晶的棺椁内供人瞻仰,把一村子的嘘水人晒在了一旁。这棵梧桐树之所以活到百年也另有缘故——树上住有一窝猢狲精,稍不顺意,它们大天老晌午照样敢向下扔砂姜和石子,不知多少人的头上隆起过它们的嬉戏之作,你摸着头顶莫名其妙坟起的硬包跑开时,枝叶深处还会撒下嘻嘻嘻嘻的清晰碎笑声。所以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考虑到土制炼钢炉的安全,头头脑脑们到树底下聚拢过无数次,胆战心惊仰脸揣摩过无数次,最终也没敢轻易去动这棵老树一个指头(头头们之中不止一人在这棵树下领教过猢狲精们的厉害);之所以后来敢“献”给那位伟人,也是因为伟人从来对这种传说都嗤之以鼻,斥之曰“迷信”,再说伟人秉气那么足,名声震耳欲聋,猢狲精一听还不马上逃之夭夭!(伟人不屑一顾的这棵梧桐后来爬上了大队支书家的新房,日日夜夜忠心耿耿地为这位土皇帝支撑着房顶。)另一棵八十多岁腰杆挺拔的老楸树做派更健,为了区区七百多块花纸币,咔嚓一声勇敢地趴在了地上——一位腰包不知道怎么鼓起来的暴发户显摆,要给自己过世的父亲用“楸木棺石榴椁”茔葬,于是这棵以刚韧而闻名遐迩的楸树就闻风而动,哗啦大叫一声趴伏在了地上。这棵楸树能躲过大炼钢铁那一劫也有高招:它靠的是信口雌黄!它的主人振振有词地告诫别人,他家的这棵树怎么也锯不倒,闪亮亮的杀伐大锯前边哧哧哧哧走过,后头锯口就严丝合缝愈合在了一起,想拔掉锯条都成了问题。他拿出被大树擒死砸断后才拉出来的大锯条后,再派谁去杀这棵树谁就有点支支吾吾地不想逞勇了。

老楝树因臭得福,它机智地引来香火避开斧钺。当它二十岁的时候,它的母柯杈上已经系上红绫,满树细密的叶片已经嗅到了榆皮香的芳馨。不但是嘘水村,邻近各村的人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这株树,他们都祈望这株树为他们免病禳灾。甚至大年初一的五更夜里,也有人到树下烧香许愿,还有的割上“刀头”放响鞭炮,想借楝树实现生一个儿子的梦想,名曰“拴儿”……不一而足。楝树笑纳一应礼敬,但楝树的功效却没人能说得清,有人说“很灵”,有人却认为“昏庸无度”。好在楝树并不计较人们嘴里的功过是非,它无暇他顾,把劲儿全用在了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上。

春华秋实,老楝树像任何一株司空见惯的楝树一样生长着。每年它最晚一个发芽,慢腾腾的一直挨到麦黄梢时节它才绽放出满树淡紫色的花朵,这时候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飘荡着楝花的略带清苦的芳香,甚至远在南塘照样能闻到,而且闻着更香也更浓,一阵风把花香捎带过去,一阵风又急忙把香气掠走。这个时候楝树底下的那股臭味也会被满树芳香征服,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秋天,老楝树顺从着北风的指使,最早一个抖掉满枝满梢的叶片,接着就能看见滴滴溜溜的楝枣子了,看见喜鹊落得一树一树地在啄食那些美味果实……老楝树就这样接受着岁月的洗礼,挺立在风霜雪雨中,没有星点异常。它不过是长得快一些,身胚粗壮些而已,至于树底下逢年过节来虔诚朝拜的人群,它摇动着硕大的头颅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老楝树的青春焕发在三十岁这年(也就是旱魔光临嘘水村的第二年),这时候它已经五大三粗,树身得三个大男人合围才抱得过来,而且即使没有风,即使是在所有的叶片都弃之而去的隆冬,离老远你仍能听见它满树繁密的低语,像是总在诉说什么事儿,总有什么事儿诉说不尽。在这一年春天,老楝树不知怎么回事记错了季节,在不该它开花的时节它突然怒放了满树淡紫的花朵,让整个嘘水村人有点莫名其妙,或者说措手不及。就像当年他们看见肩膀上架着大白猫的项雨站在村街上时一样,每个人都觉出了异样,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但又说不清究竟会是什么事情。

按照树木们达成的规矩,当春天来临,第一个招展满树花朵的应该是梨树,因为梨花雪白,算是没有走远的冬天的跫音(或说是回眸一笑);接着粉红的桃花就开始放肆,一年里能让桃花放肆的时光实在是太短太短,就如一生里女人的美丽一样短暂;而后是大堆大堆的泡桐花,不是开放而是燃烧,一树一树地燃烧,一村一村地燃烧(泡桐树成材快,早已成为这一带村子的主导树种),直指上苍的熊熊火势犹如蓄积过沉过久的愤怒。白中泛出绿头的洋槐花初现枝头时满地的麦子已开始打泡(穗泡),人们即使在清晨也可以不穿夹衣只穿一件单衣服下地干活。洋槐花开后楸树紫红的花朵开始热热闹闹报到。等到麦穗抚平原野,麦芒差不多都想黄梢时,慢腾腾的一嘟噜一嘟噜楝花花苞才不情愿地从尚未成荫的楝树的细碎叶丛中垂露;在一个深夜或者是黎明,楝花携带着湿润的露水悄然绽放,一股清凉而略带涩苦的香气开始徘徊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徘徊在田野,徘徊在整个大地之上,若有所失。可这一年梨花刚谢,桃花未醒,大楝树花却率先开放。提前绽放的楝花香得冷冽,苦得也深厚,有点砭人肌骨的味道。当大楝树开花的时候,村子里其他楝树都光着枝头袖手旁观,仿佛在说:让你逞能吧,让你尽情逞能吧,寒流一来春霜一降你就知道滋味啦!

楝树们的嘲笑不是没有道理,这一年寒流如期而至,虽然没落一场“桃花雪”(三月里还会落桃花雪呢),薄薄的一层比雪还要峭冷的春霜也覆盖了葱绿的麦野;但大楝树对这场寒流不怯不战,顾自开放的一树花朵没有蔫巴,甚至芳香也没有减淡一丝一毫。因为天冷,那些过早光顾世界的灿烂花朵凋零得特别慢,到了其他楝树群起开花的时节,大楝树才意犹未尽地抖抖身子,摇落业已褪去淡紫、徒留苍白的一树细雨一般的纷繁花瓣。粗略算一下,大楝树这一年的花期跨越仲春和初夏,整整延续了仨月之久。

最先发现大楝树变了模样的是习武,而看见变了模样的大楝树底下还站着一个人的则是莲叶。那是个太阳还没翻边的清晨,莲叶两只手端着一只熬药的砂锅走在前头,习武则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后。自从辍学回家,莲叶整天手脚不使闲,家里家外地忙活。他们家的药锅前几天在习武的手下不慎粉身碎骨,而正义恰又遇到了一位自称是“手医”的神医,此人宣称只要是手上的病看见他无不望风而靡。身经百炼的正义当然不会轻易再相信无论是谁的信口雌黄,但不相信不等于不想试一试。正义想试试此人的“祖传秘方”(此人自称)。于是他们不得不暂时求助于拥有药锅的人家,此时莲叶就走在归还的路上。令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像过节的鞭炮偶然发作的中国行为艺术家们自叹弗如的是,嘘水村从极其古老的年月就开始了自己的行为艺术试验,而且巧妙地把行为艺术贯穿进了日常生活,比如借用人家的药锅,归还时里头一定要放一枚生鸡蛋,似乎要取其“滚蛋”的意味来避开病人可能带来的晦气(但也不排除借“规矩”之名变相收取使用费的嫌疑)。莲叶小心翼翼地端着药锅一走动,鸡蛋就在锅胆里滚来滚去发出动听的沙沙声。莲叶倾听着手底下滚蛋美好的歌唱,本以为这一回能撇开习武了,因为她轻手轻脚地走过院门的门洞(一侧的小屋就是习武的“卧室”,总是敞着门)时,他还一动不动深深地沉潜在睡梦的大水里。莲叶常常试图在做某件事情时撇下习武,不是真的要撇开弟弟,而是想跟他捉一回迷藏,较量一番小小心眼。姐弟俩常常为这种游戏沉醉。为了迷惑睡梦中的习武,莲叶先把药锅轻轻放地上,然后才蹑手蹑脚打开院门,这样可以把门吱呀的叫嚷声控制在最低点。莲叶离开老远才敢像平时那样快捷地走路,她甚至心里暗笑了弟弟一次。但令莲叶意料不到的是,她还没有拐上那条通向村里的大路,习武已经边走边扣着夹衣上的纽扣跟了上来。莲叶这一次是真的想自己一个人行动,想拥有一会儿一个人的清静时光;而且她还想让习武香香甜甜多睡一会儿。所以发现弟弟又跟上来时她有点不高兴,打定主意不扭一下头,就像压根儿没看见习武一样,但马上她就后悔了,她怕习武又把纽扣扣得错七差八,上下不挨边。莲叶顿住脚,磨转身看着急急向她走来的弟弟。莲叶嚷:“大清早你不好好睡觉,跟着我干吗?”但习武听不见她的嚷声,甚至没注意她佯装生气的模样。当莲叶放下药锅,扯过他的衣襟正扣纽扣时,习武突然推了她一下,“咿!咿!”习武用一只手向大楝树指去。莲叶没有买账。她的心在习武的那排布纽扣上,再说对习武的大惊小怪她也早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习武很固执,一个劲地推她,一个劲地指给她看,于是她不耐烦地扭过脸来目光顺着习武斜举的胳膊望去——莲叶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看见了大楝树,看见了她天天都能看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楝树换了模样:大楝树披了一树的新绿,新绿之上是厚厚一层绽放的紫花朵。莲叶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她使劲地眨巴眨巴眼,再看,满眼仍是簇簇绽放的紫楝花,而且吸吸鼻子,还嗅到了那种只有紫楝花独有的清苦馨香。莲叶竭尽全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昨天是不是看到过大楝树有异常,有没有垂挂过一嘟噜一嘟噜花蕾。莲花发完了愣,就向大楝树走去。她想看个究竟。她想看看还离开花时节遥遥无期的大楝树发了哪门子昏,为啥冒不愣地就凭空展了叶开了花。莲叶对大楝树开花敏感还因为楝树花能治疗正义的血手病,每年楝花盛开的时节她都要钩回成掐的楝花,一嘟噜一嘟噜揉碎后涂抹在父亲的那双惨不忍睹的病手上。

莲叶还没走到大楝树跟前,就看见了大楝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姑娘,因为几乎是倚着大楝树站在那儿,稍远一点儿就不容易发现。莲叶看那人最多也不过二十几岁,站在大楝树下,缩着膀子瑟瑟作抖,似乎不胜早春的寒冷。她的个头很高,像是个男人,几乎可以用“魁梧”两个字来形容;但又很瘦,给人以瘦骨崚嶒的感觉。她脚上穿着一双手工缝制的在这一带地方已经流行很多年的“松紧口”布鞋,鞋脸上趴满泥点,一看就知道是踏着田野里的露水刚刚进村。莲叶有点害怕,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么高大又这么瘦削的年轻女性。她怯怯地走上前,她说不清为什么没有躲开反而向这位站在大楝树下的神秘女性走去,就像是大楝树伸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臂攫住了她。苦楝花的香气沾着露水,猛地浓郁,凉沁沁的有点噎人。莲叶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看见了一双灼灼放光的奇异的女性的眼睛,看见了因为清晨的薄寒而稍稍发紫的厚厚的嘴唇像楝花的花苞一样悄然绽放,接着就是一角璀璨的白光像是夏夜的繁星像是藏满繁星和阳光的波浪——姑娘笑了,笑得很灿烂。姑娘问:“您家里有病人,需要看病吗?”她的声音柔和醇厚,暗藏一股魅惑心魂的动听力量。那种声音让人一听就想哭,莲叶的眼里噙满了眼泪。“你会瞧病?”莲叶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问话已经滋润了哭音。莲叶还没有完全癔症过来,还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瞧病的大夫联系在一起。莲叶当时没有想也顾不上想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她家里有病人,她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话:“会瞧手吗?”莲叶觉得一旦停止问话,那些成群的性格比暴风更猛烈比雨水更温柔的泪水就要在脸上汹涌恣肆。楝树下的姑娘点了点头,仍然在笑。她的潮湿又晴朗的目光也让莲叶想哭。莲叶想哭,似乎身体深处蓄满了人世间所有可能的悲痛和委屈。莲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她只是咬紧下嘴唇,借助牙齿和嘴唇疼痛的力量来控制莫名其妙的悲痛委屈。透过迷离的泪膜,莲叶看见她的一只手伸向背后,凭空拽出了一只印有红十字标志的仿牛皮医药箱。那是只过去年代司空见惯的赤脚医生背的医药箱,红十字上方还有一行复印上去的某人的白字手迹:为人民服务。但在医药箱出现之前莲叶并没有看见她肩膀上背有东西。莲叶再也忍不住,不争气的泪水探探头溜出眼睛,接着繁密的楝花丛下就有抽噎荡漾,像一缕与花香共存的微风。在莲叶哭泣的时候,树下那个脆润的声音伴随着苦楝花浓郁的芳香再度升起、漾开,每一次停顿的话尾都余音袅袅,像是发源于久远的岁月中一个久远睡梦的清泉:“我家祖传的就是瞧手病,也瞧腰腿痛。”

贸然开花的大楝树和伴随着苦楝花莅临的女子掀起了嘘水村的轩然大波,那天人们的早饭都没有吃好,一群一群人从一个一个饭场像涓涓细流朝着大楝树汇聚,接着又流向正义家。因为大家都听说正义家里来了个一瞧十准的女“先生”。他们想看看这位先生到底用什么样的仙法拿掉正义那种尽人皆知的血手病,当然,自觉不自觉,每个人还是把这位先生与大楝树开花这件稀奇事关连在了一起。但一个无论是瞧什么病的先生,无论是男是女,看上去都没有不该开花的树却顾自开花这件事更吸引人,于是有人拨拉着饭碗又掉头从正义家的院子返回,重新走到今非昔比溢满芳香而不是腥臭的大楝树底下。就是在大楝树底下,两个年轻人吵嚷了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他们中的一个说正义家堂屋里坐着的女先生是二八佳丽,而另一个马上怒目圆睁,因为他明明看见那是个佝偻老妇,一脸的核桃纹,老得已经掉光了牙齿。后一位是个麦秸火性子,脖子里手指头粗的筋管一跳一跳,他不能容忍睁着眼说瞎话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对他公然的羞辱。但前一位也不是瓤茬,他绵里藏针,一点儿也没有轻易苟同大发雷霆的人的意思。他没有大声嚷嚷,但他申明人应该讲道理,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圆的说成方的;同样,谁也无权把一个明明是黄花姑娘的人说成老婆婆;他说他再笨瓜,也不至于分不清姑娘和老太太!和他对峙的人气得浑身发抖,连耳朵都像要打滚的叫驴一样不住扇动。他当即咣当把苦楝花荫覆盖的土地变成他手里饭碗的刑场,不容分说上前一把拽住不肯认输的人的衣服就走。他要带这人去正义家,让这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说瞎话,谁在把黑的说成白的圆的说成方的。

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没有打响就偃了旗息了鼓,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不单单是他们,好几对人不约而同都在和他们一样就同一个问题抬杠:一些人看见正义家里坐着的“先生”是姑娘,而另一些人明明看见那是个老太太。他们踮着脚跟再次走进正义家里去验证,马上他们又聚结到正义家院门口,熄灭刚刚还在熊熊燃烧的怒火互相核实,伸长颈子小声地嘀嘀咕咕,眼洞洞里活泛的眼珠也滴滴溜溜神神秘秘乱转。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位瞧病的女“先生”在有些人眼里是个正当妙龄的明眸姑娘,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个年逾六旬的半盲老太婆。

嘘水村的人称这位能以人生的两种年龄状态同时共存的女性为“王老师”。“老师”这个称呼一般只用在给学生授课的人身上,只有遇见特别令人敬畏在某一行当雄霸一方者,嘘水人才肯把这一神圣称呼拱手相送。实际上王老师刚迈进正义家门时,异象已经显现,只是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当时正义一口一个“大娘”,叫得一家人身上只起鸡皮疙瘩。莲叶在心里责怪了一番父亲,嫌他一颗心被血手病整个抓去,连老少都分辨不清了。家里的其他人看王老师都是年轻姑娘,平时又早已被正义唠叨得不耐烦,对他的混乱称谓也没有当个事儿,随他“大娘”“大娘”颠倒黑白地去叫,全不去较真儿理会,谁也没想到正义看到的人会和他们判然有别。

和正义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在世华佗”都不一样,王老师看病独辟蹊径。她没有对他这种特殊的病相多说一句话,没有像一般大夫那样假装出一副对病人叙述的症状大感兴趣的模样(其实他们除了职业需要外,不可能对任何一种早已听厌烦也看厌烦了的疾病稍有兴致)又是切脉又是望诊,而是要求所有的人都离开,堂屋里只留正义和她两个人。她要单独和正义说医论病。

正义对面前的这位老太婆打不起丝毫兴致。他不相信她真的会瞧病,更不相信她能治他的血手病。而老太婆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理会,她的嘴唇严重塌陷,头在两只肩膀中间定时来一次弧形摇摆,正义真担心那只覆盖着稀稀拉拉不多几根白发的头颅会在某一次幅度过大的重复弧动中突然坠落。还好,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发生,只停留在正义不祥的想象里。老太婆竟然对他全家人发号施令:“你们都出去吧。”她朝门外指了指,一点儿也不客气,仿佛这不是他正义的家,而是她——一个像叫花子一般没有预兆忽然踵门而至的老女人——自己的家似的。正义越发不高兴,他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他心里在暗忖要用什么或巧妙或直接的话语支走这个不识抬举的人……最多留她吃顿早饭……他可没工夫和她纠缠。家里的所有人都一个个听话地离开堂屋,连平时很少出堂屋门口的正义母亲也被莲叶搀扶着去了东偏房的厨房。此刻正义还不可能知道在其他人眼里面前的老太婆并不是老太婆,而是一个声音虽然带点憨头但甜润温柔让人不能违抗也不忍心去违抗的姑娘。

为了不影响堂屋里神圣的治疗,全家人在东偏房里屏气静息,不敢稍稍作声。堂屋里的静寂愈显得深远而广大。正义懒洋洋地坐在靠近门口的西侧,他盼望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尽快从东偏房的屋脊上斜斜地跳下来,跳到他的身上或者旁边。他总觉得他的手一照阳光,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就会淡薄许多。而且阳光能使他暖和,能驱散他此刻莫名的畏惧。不知为什么,这个并不太冷的春天的早晨他一直感到彻骨的寒冷。而面前这个老成干劈柴绊子的老太婆更使他冰侵骨髓。

正义尽量把事情做得得体,滴水不漏。他想溜走,把老太婆一个人晾在那里,她要是知趣的话,他在外面稍作逗留再回到家里就不会再看见她了。正义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于是正义说:“大娘,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有点事儿。”

老太婆倾听着他的话语,连头都不抖了。她待他说完才抬起头来,这时正义发现她的眼睛明光烁烁,一点儿也不像他第一眼看她时那样的暗淡无光,似乎半盲一样。正义心里开始疑惑。老太婆说,你不是想治好手病吗,为啥厌烦我,这么急着就赶我走呢?正义身体里畏惧的萌芽正在伸展,就要长成一棵大树,将枝叶探进角角落落。他开始埋怨莲叶,埋怨她千不该万不该,实在太不该大清早的把这么一位古怪的不中用的半疯半傻的老太婆领回家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苍老干硬的声音再度爆响:“你不要怨莲叶,她是为你好,一心想给你治好病;给你说吧,我不疯也不傻。”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抖颤,显得坚定沉稳,充满不可抗拒的力度。正义支支吾吾,惊奇他的想法全被她盗走。现在他明白他身体里的所有畏惧都来源于这个能一眼看透人心事的老太婆。

像是在拉家常,又像是质问。她说:“摆摆你的杀人经验吧!”

正义浑身一震,“杀人?”他不假思索马上对这个疑问进行否定,“谁杀过人?你怎么冒不腾地问我这话!”但很明显,他的语气里有不坚硬的成分。他当然没杀过人,但他的底气并不足实。

“坐吧,坐吧,”像是安抚,又分明是不可抗拒的命令,老太婆说,“好好坐着吧。”她端坐在八仙桌东侧的绳襻软床上,床上的襻绳松弛(每年都是立夏之后才紧绳,夏天软床搬运方便经常使用),整个床面略略塌陷,因而需要她不断调整坐姿。后来她不再进行坐直的努力,而是抬腿盘膝而坐在床上,不再借助床帮的力量而是直接让那些纵横交织的绳索驮着她。她盘腿端坐的姿势让正义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清晰。这时她又咧开凹落的嘴唇,不紧不慢地说,“杀人的人手上会沾满鲜血。你杀没杀过人是有账可依的,杀过人想赖也赖不掉,没杀过人也不会给你多抹一笔。”

老太婆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紧正义,他有点无地自容。他杀过人吗?他杀过人吗?回答是隐隐约约的肯定。他的手在颤抖,回顾大半生,似乎是有杀人嫌疑,而嫌疑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说只有他自己在意。他想到了翅膀。不知为什么他猛然想起已经中断联系许多年的翅膀。

“给你说吧,”老太婆摆摆手,“听着,你手上的血腥只有用你杀过的人的血才能洗去。你起过杀人之心,但你没有杀死你要杀的人。他还好好地活着。要他自愿流出的血才能浇熄你手上的血灾!”

她说完这句话就让脸上的枯皱缠紧并几乎掩埋了明眸。她有气无力地再度朝他摆摆手——能看出来,摆手是她的惯用动作,她的四指在半空中伸开,似乎要给他指路。“去吧,”她用商量的,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说,“去吧,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了。”

王老师无愧于“老师”这个称号,她不但会看病,还会算命,还精通堪舆之术。最让嘘水村人信服的是她竟然算出了项风的大哥项雨三十年前死于一场“火水之灾”,她还测出有“一只胳膊”在托举着正义家的宅子,而且还说宅主自己清楚这只胳膊的来历。不但正义清楚,嘘水村的人没有不清楚这条胳膊来历的,他们都听说过正义家淘井淘到了一条大楝树根,不用细讲也都明白那是哪一棵楝树的树根。当王老师坐在那张软床上轻描淡写说这些话时,挤挤挨挨在正义家堂屋里里外外的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又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睛压根儿和自己是两码事,眼前的这个有点放肆又有点老成持重的老太婆或者说姑娘分明是真的但又不太像是真的。他们又一次疑疑惑惑。不再疑惑的是正义,当院子里哄哄乱乱漩涡着人群时,正义没有露面,他躲在他独居的那间西旁房里闭门不出。正义有点心惊胆战,他甩着自己的两只病手,恨死了坐在堂屋里的这个神魔鬼道看穿他底细的老太婆,可他又有点怕她,不敢真恨她。世上没有哪种事比想恨又不敢恨这种事更折磨人,正义明明恨得牙根儿发痒,却又强迫自己认为那不是源于仇恨而是发自刚刚入口正在品尝的美味。饱受这种痛苦折磨的不惟正义一人,嘘水村那些平素人五人六的人,一俟坐在王老师的面前,马上品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的滋味。在这些被王老师洞穿内里败絮者当中,有一位是水拖车的遗孀,也就是翅膀的后母。

此时水拖车已经作古多年,他携带着他的关节炎和他对鱼类莫可名状的痴爱没入土地。但关节炎不是夺去水拖车在人世生存权的元凶,元凶是伴随关节炎而来的风湿性心脏病。据镇医院的医生说,水拖车患的是一种叫“二尖瓣关闭不全”的心脏病,“要是想多活几年,那就去北京换瓣膜吧,那玩意儿是钛合金的,美国进口,换一个至少也得三万元人民币!”那是个年轻医生,他向已经衰老得走不动路的翅膀奶奶还有水拖车媳妇晃动着三根手指头,不是诚意指导治病捷径而分明是在揶揄取笑,因为他明知道这些填饱肚子都成问题的人不可能有能力去问津连他也所知寥寥的什么“人造心脏瓣膜”。也就是在水拖车病逝的第二年,翅膀奶奶,这位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间小茅屋里,声称不但要亲眼看见孙子媳妇还要亲手抱抱重孙子然后才肯去见阎王爷的令阎王爷见了也会顿生敬佩之情的最普通又是最伟大的刚烈女性,悄无声息地走完了她七十几年艰难的人生之路。在春天的一个深夜她想永远留住对孙子未来的美好憧憬,于是毅然决然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时候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她最亲的人当时正在大学里读书,远离她足有两千多里。其实没有人能说清她确切的死亡时刻,只是正义觉得很久看不见她忙碌的蹒跚身影了,出于早年的一点感恩更出于要博取公众好感的需要(当时正竞选村民小组长)顺路去瞧瞧时,这才发现怎么也推不开了茅屋的柴扉;正义迟疑了片刻,但马上心领神会猛一轻松,他知道他已经实现了多少年来深藏不露的夙愿——这个成为他的一块心病、让他心虚了大半生的长辈终于归于沉默,彻底归于了沉默!他此后干什么事情都可以无拘无束了,再也不会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望风披靡,总担心那根拐杖不定时候地会朝自己掠来了。如释重负的正义没有急着再去推门,而是先扬起眉毛,缓缓地吐出心头积郁经年的那口长气。一种观念的改变是通过一代人的死亡来实现的。正义浑身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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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洛为了执行任务进入逃生游戏,却意外绑定了女装App,此后,每次进入游戏,他都会被迫换上各式各样的女装。 谢星寒初见白洛时,对方神色冷淡,洁白婚纱曳地,拎着十二厘米的恨天高,照面就给了他一鞋跟子。 谢星寒再见
都市 完结 53万字
废柴摆烂?请看我打脸女神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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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夜炽焰
关于废柴摆烂?请看我打脸女神全过程:“不用抱有侥幸了,这是肝癌晚期!”沈奕楠听着医生的话,手脚冰凉,四肢麻木,脑袋发胀!“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沈奕楠知道,自己现在是他们眼中的废材!可是谁知道,他却在等待着解锁自己的超级技能!“系统自检结束,解锁四个基础技能:1、青囊医术2、武道护身3、天眼探宝4、灵眼识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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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桔方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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