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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比较低沉的轰鸣声,坐在飞机里飞向遥远的天边。内心里也有一种飞行。说话是多么容易;甚至生活也是多么容易。一个瞬间的想法:“一些新东西开始光顾我了。”下面沙嘴上,西海岸边的那座城市快速地远去。

这架飞机伴随着时间在飞行。事实上,好像那些白日梦的幻想也在时间的陪伴下渐渐到来,“犹如交替变换月相”。飞机中途在一座城市降落。这座城市坐落在落基山脉的东山脚下,自称为“一英里高城”4。降落时那里下着雪。本来预定继续飞的索尔格拿起箱子下了飞机,坐上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巴。大巴行驶在一条雪被吹散的远郊公路上,正在穿过一片空无人烟的地区。这地方他从未来过。

雪花轻轻地撞在前窗玻璃上,然后又飞走了。那些白日梦闪闪烁烁,越来越深。在内心深处飘越出自己的界限:这是他思念其他人的方式。他不是刻意让他们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而是在他的自由想象中,他们渐渐走进他的意识里。

远处,一匹被雪覆盖的马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棵枯死的柳树旁,树干斜着沉入泥土里。小学生们纷纷拉上带风帽的羽绒衣的拉链,他们第一批下车:雪花飘进打开的车门,隔了一会儿才在温暖的手上开始融化。大巴里很快一片寂静。那是成年人的寂静。

后来,白日梦中出现了一张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分得很开,一道道褶子从眼边伸出,像一道道光似的。这时,索尔格确信无疑:他将在这辆大巴驶往的小山城里找一间旅店客房住一晚上,给在那里当滑雪教师的小学同学一个意外惊喜。

他还清楚地记着一年夏天自己在西海岸最后一次遇见他的情形:他那张藏不住任何东西的脸,脸上那张嘴还像上小学时那样,下嘴唇不停地往前伸,即使不说话时也是如此;然而说话时一个个词就像一个个小工件从那里面吐出来。

即使在平静时,这个滑雪教师看上去也十分疲倦,似乎总是在竭力将什么东西搞得更明白。他说话嗓门极大,但却从来没说清楚过。他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常常是大吼大叫,只要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恐惧。他信任谁,就向谁提出他的最终问题,也期望得到一个最后的回答。大家也认真地尽力给他一个这样的回答,于是他,一个骄傲的人,立刻变成别人的一个仆人:夏季无法干他本行的几个月里,他满世界去拜访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主人”,即使再琐碎的家务活他也热情地替他们干。他没有孩子,还在等着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女人(他能够详尽地描绘出她),几十年来一直在等;可就连那些起初喜欢他的女人后来对他也只是表示惊讶。

在自己的白日梦中,索尔格将他看成是一个因没有过错而被轻视的人,他想象着,在问候时立刻就拥抱他;他看到了滑雪教师那粗壮的脖子,看到了他那宽宽的银色皮带,看到了他那两条细腿。坐着时,他总是将两手插在双腿之间。暮色垂入行驶中的大巴,滑雪教师的喉结在抖动,一簇簇坚硬的野草滚过雪地,一片玉米地上干枯的叶子呈水平状立在风中。

大巴后来穿行在一个还没有下雪的地区,似乎除此之外此地什么也没发生。过了一阵子,连这里也开始飘起了雪花,更加寂静,雪片越来越大。山坡带着冲刷印记的一座座山已经不见踪影,只能看见离得比较近的休耕地,地里偶尔有一群野牛,鼻孔中喷着气,撕咬着浅黄色的草尖;一辆辆小轿车开得很慢,好像出来就是为了完成一段特殊的行驶,它们溅起一股股白色的喷泉,而公路上脏污的雪末在追逐着它们的后轮。这段路上,偶尔能看见一些独个儿跑步的人的身影。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影。最终索尔格想象着,这帮人是在为应对一场世界大战而训练。

就连旅店电梯的地板上都有雪末。这家旅店是仿照欧洲阿尔卑斯山中的旅店修建的,有一个木头阳台,窗子周围画有画,还有一个太阳钟。楼下那一大块平地上一片灯火,索尔格在他那装着木墙板的房间里看着报,一条条勾勒出山峰的线条伸进了报头里。翻着翻着,他立刻看到了小学同学的名字。他定睛看过去:是登载短讣告的版面。他神思恍惚地还继续看着下面的名字,听见淋浴器中响起一阵滋滋声。

过世的小学同学的讣告是滑雪学校发的:他是一位“多年的成员”;其他仅告知了殡仪馆的地点和开门时间,此地称殡仪馆为“小教堂”。

索尔格立刻动身前往早已关门的殡仪馆。殡仪馆没有三角山墙,是一座连体房子,他从街上透过纱帘朝亮着灯却空无一人的一个个前厅望进去:一张张深色的小桌子上立着布灯罩台灯;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较大的桌子,旁边有几个座位,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旁边摆着一部象牙色电话机。这座房子共三层,有一部电梯供上两层使用。电梯里同样也亮着灯,里面是空的,停在底层。索尔格在靠院子一方找到一个大门,两个门扇非常宽,外面没有门把手。天刮着风,很冷。汽车的雨刷发出刺耳的声音,犹如铁锹蹭出的。自己踩在坚硬的雪地里的脚步声让人想起草地上割草机的割草声。后来他听到西部人说话的鼻音,这才又意识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回到旅店,皮肤在雪中冻得没有了知觉。脸上的骨头直发疼。他喝着酒,心情愉快起来。他用双手捧着酒杯,好像捧着一个碗,咧嘴龇牙。

夜里他梦见了逝去的人。他们两个人穿过田野。然而滑雪教师没有了形体,消失了,索尔格醒过来,身边没有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系着一件蓝色围裙;他的双眼被反射着亮光的黑漆封住了。之后,索尔格想着极其没有意思的事,又睡着了,心中充满对一个虚拟世界的渴望。那个虚拟世界透入真实世界,将真实世界推入虚拟之中。

清晨,阳光照进立在屋角的一个空木头表盒里。索尔格去看望停尸间里的遗体。滑雪教师像个布偶躺在棺材里。眼皮的皱褶化成一条条纹路向旁边延伸到太阳穴上;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合,闪着微弱的光。他戴着那顶毛线织的帽子。见到他时,他几乎总戴着这顶帽子,上面有“天国峡谷”字样;脖子上戴着一个绿松石护身符。

索尔格站在房前人行道上。殡仪馆的看门人穿着一身缀着黄铜纽扣的制服,在大门前走来走去,路面上到处是他扔掉的香烟头,有的还冒着烟。他们的上方悬挂着星条旗。星条旗一旁,一种深绿色悬垂植物抽出的一条条嫩枝顺着房墙飘舞着。一大卷电缆从旁边滚过。一个个清晰的云团高耸在其他蒙蒙云团上方,近处是这样,远处也是这样。

出了小城,他坐上一辆上山的索道车。车厢因有人进来突然晃动起来,刚进来的人身上的滑雪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似燃烧的木柴。即使在这群人中也有好看的脸。车厢外的雪地上,一些孩子在奔跑,摔倒后又爬起来接着跑,好像一个个可爱的轮子在滚动。

到了山顶站后,索尔格先是跟在一队并不相识的人后面,原因仅仅是他们都穿着相同的浅色毛皮大衣,后来才一个人接着走自己的路。下过这场雪后,还没有人来过这里。天暖洋洋的,但任何地方都没有融化的雪水流淌。积雪很厚,同时又松散,因而常常还能看见土地泛出的亮光。

他朝上攀登着,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在一个马鞍形山脊后,他看到了真正的石山,它们呈暗红黄色,一条白色云带在它们身后缓缓飘移而过。他快步顺着山坡向上爬,直到脸上沾了不少松针,随后他停下脚步,仿佛是走入了一个禁区。听不见一声鸟鸣,只能看见依旧还十分遥远的印第安人身影似的一个个圆形山头。他的前面,一条深深的沟壑边上,耸立着一棵山间孤松,旁边长着低矮的橡树林,雪花从橡树干枯的树叶间飘舞而出。这时,那棵松树里传出一种声响,但什么也看不见:一种轻细而清晰的噗噗声,持续的时间很短,一阵寂静之后,又重复了一次。过了一会儿,第三次响起那种噗噗声:但不再是同一棵树里,而是来自远处的一棵松树。它长在下面沟壑中,同样也是一棵孤松。紧接着,有两群尖声鸣叫的白肚皮小鸟从高处垂直而下,落在两棵树上。

索尔格站在厚厚的积雪里,好像又套了一双靴子,望着下面黄色雾气中的广阔平原,从山脚下向东延伸出几千英里的平原。这片土地大概从未经受过战争的苦难。他用雪洗了洗脸和手,开始吹起单调的口哨。他将雪塞进嘴里,但吹出的口哨声更大了。他咳嗽起来,最后成了抽泣。后来他垂下头,为那位逝者(和其他逝去者)大声痛哭。

他向上望去,觉得自己看见那些人使足了劲在笑话自己。他随着他们一起笑。现时在熊熊燃烧,往昔在闪着光亮。想象着自己的不复存在,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享受,脑海中现出河岸边的灌木丛。“不要极度兴奋!”(永远再不要极度兴奋。)为了战胜这种极度兴奋,他在四周寻找着某种依据。积雪在阳光照耀下的沟壑中构成一条闪闪发亮的垄沟:他曾经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声情不自禁的呐喊,一片树丛甚至传回轻细的回声。抑郁和情欲袭上索尔格的全身。

在返回这个一英里高的城市途中,又见那一簇簇坚硬的野草在冰冻的积雪上滚过那片休耕地。光秃秃的平原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矮树林,投出一个巨大的阴影。迫切的期待。然而,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或许也是期待吧。这样你就可以把玩一切都皆(极其)有可能的游戏,就像那地震化作人类的舞蹈一样,一种无意义的活着也成了有意义的游戏。

这架傍晚载着你继续东行的夜航班机中就再没有其他人吗?你这排座位都空着,前排那些靠背都立得直直的,影影绰绰地笼罩由客舱舱顶反射下来的昏暗的光线中——在深深的、半明半暗的机身中,那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成了一种调节情绪的声音,它使得这位乘客获得了与过去的数小时的联系。他在想着“自己的人”,构想起种种立刻与他们相见的计划;他再也不想到得太晚了。由于那个逝去的滑雪教师,他自己出身的那个家庭又真真切切一点一滴地浮现在索尔格眼前。他曾觉得对兄弟姐妹负有责任。他们之间甚至曾有过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在这种情感中,他们组成了一个圆圈形态,现在依然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几乎再没有机会说共同的语言了(其间他们并没有失去它,但却只是作为记忆游戏背诵着它)。父母去世时——这个正在遐想的人就是这么看的。同时,他觉得下面深处平原上的灯火就是墓园中的一条条道,后来又变成了一个个星象——兄弟姐妹第一次相互拥抱了,此后这么多年,彼此间再没有通过信息:起先还是淡漠,久而久之甚至怀有敌意。这一个只当另一个消失不在了。如果他想起了兄弟姐妹,那就是突然在想象着一则讣告(他们也一样,对自己的兄弟也只是在等候着死讯,他认为自己对此一清二楚)。他们当然也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有时相互之间也说说话,可在现实当中,他们从未这样做过。不过在大多数梦中,他们只是作为具有危险的、无法移走的尸体四下里躺在祖屋里。因为他们从未明确表示成为敌人,所以相互和解也就无从谈起。

索尔格也没有幻想与他们之间能再变得“和从前一样”。他只希望能够像现在一样清醒,外部世界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成为活生生的空间的现在:或许以后一种新的交往形态就是顺其自然。他也看到了村里的其他居民。之前,他通常只能将他们看作一群幸灾乐祸地等待着自己的终结的人,而现在,他知道了相反的一面:他们向来站在他的一边(他离开了),认为他是正确的。

他在给兄弟姐妹写着心书,并在写好的内容里再添上一句亲切的骂人话。问题:“这些计划是否想入非非了?”自己十分确定地回答:“我无非在感受着他们而已。”

飞机响声有了变化。那种氛围离这位旅行者而去,而他还默默地继续说着(一边思索,一边编排着每一个词,仿佛他在写它们):“那么说?如果说没有一种普遍的法则适用于我的话,那我将一步一步地建立一部个人的法则,我自己必须遵守的法则。我今天就要找好它的第一个句子。”

一个个云团在舷窗边闪过,后来在视野的尽头,那座城市从晨曦中显露出来,好似已被烧毁,有的地方还闪着微弱的火光,准备降落的飞机在大海上空绕着“8”字,大海空寂而汹涌,太阳在它的雾气上方冉冉升起。那是许许多多的城市之一。飞机的轮子触到地面时,机舱里所有的灯都亮了,一个个靠背前响起了掌声;是为着陆还是为这座城市呢?这下子,索尔格知道了,这一路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出机舱时,他前面走着一个男人,他觉得这人很熟悉。那人回过身来,他们相互问了好,这才发现彼此并不是熟人。在出口,那个陌生人得体地弓身拦住了索尔格,请他和自己同乘一辆出租车。说话间闹清楚了,他们是同一个国家的人。“本来我是要马上继续飞往欧洲的。”索尔格说。然而,他随之却跟在那人身后,仿佛这就属于那个法则似的。出租车里,他抬起目光看着旁边行驶的一辆辆大巴里那些放松的脸,心里想着:“其实我倒是更想……”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请您原谅。让您为我花费时间了。我需要您的好心。您看上去是那样好说话。”

到了城里,他们分手了。城里到处是气喘吁吁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约好过后再见。在试图想象他时,没有睡足觉的索尔格只看见那个男人手中一个咬过的苹果,果核中向外透着亮光。

通常情况下,索尔格到了一个地方,总是急于“熟悉情况”,为的是能够及时找到自己的落脚地。然而这一次,他立刻就在世界都市饭店住下了。他的房间位于一座塔楼似的越往上越细的建筑的边角,有两个窗户,一个朝西,另一个朝南。从西边望出去,可以看见那个地势朝市中心沉降下去的大公园,里面有一个蓄着饮用水的湖,目光久久地落在那里——而目光望向南边,越过一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遮挡住街道网的屋顶,立刻就跃向天际。那些直插蓝天的商业摩天大楼从这一端到另一端锁住了天际。看样子,仿佛这个真正的都市是在那遥远的蓝色中才开始的。摩天大楼的前面是较小的住宅大楼,形成了色彩各异的平楼顶区域,绵延而自成为一体的风景,从那里,那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但身影却深深地隐没在像峡谷似的街道里,看上去要比那不计其数地在上方隆隆飞过的飞机远得多。目光从西窗和那片水面移开,在几秒钟的梦境中,这位观察者将这个封闭的体系看成是一个停工的工厂。湖上,一只只海鸥掠过浅灰色的水面。从另一个窗口看去,是一座大教堂的双塔,比周围那些高层建筑要低许多。索尔格感到疲倦,刚才还是精疲力竭,现在却成了自制和力量。他清楚地看见了这个陌生者的脸,有两个面颊,仿佛所有的肌肉都抽搐到一起;有一绺头发,贴到额头,在下唇的凹陷处好像又冒了出来。他听到他那跳跃的声音,一声高,然后又一声低,好像他在寻找正确的音位。一幢幢高层建筑那生硬的线条,一架架飞机的闪亮,一声声警笛的嘶鸣,它们犹如抛出的一条套索:房间里充斥着一种来自于整个城市的牵引力。

对过路旅客来说,与其说这是家饭店,倒不如说一座出租屋。许多人在这里要住好长时间,而且常常带着他们的家人。这位新到的人(忘记了睡眠需求)由一个身着镶边制服的电梯司机送往楼下大厅时,每一层都有成年人上电梯,还有孩子(膝盖都弯曲着),他们用不同的语言七嘴八舌地说着,直到索尔格(电梯运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作为“一个离开电梯群体的人”来到街上,在其他人的推拥下走着自己的路。

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绕道走。走在太阳底下时,从昏昏睡意中萌发出一种色迷迷的自我意识。每每绕道走时,他就越发强烈地觉得,许多地方重复走来走去,其间豁然展开一个个中间空间,这难道就是疲倦吗?

他一边以这样的方式为这个陌生的地方做准备,一边慢慢地拐进公园里。那里有一些花岗岩石块,犹如一架架被掩埋的飞机的机翼末端从草地上矗立起来。他在一块花岗石前停住脚步。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人们在两个山丘之间一片宽阔和雾蒙蒙的凹地中走过,就像北极地区的那些印第安人:在那个持续不断的行列中,此时突然跃出他那些故人的影像来。这些影像并不是产生于相像,而是只须凝神于这个世界都市南来北往的人群中就足够了。在这里和那里,在一个小小的手势里,在一条面颊线条里,在一瞥急促的目光里,在一条额头饰带里,这个图像自然而然地朝那些逝者延展过去,没有梦或者魔法呼唤。然而那些逝者并没有(像常常在梦境中那样)阻碍广大的生命活动,更确切地说,在激励这种活动,在重新发起这种活动。与其他地区不同,这个世界都市为这位观察者调动来了他“自己的人”,不仅仅是那些生者,还有那些死者。在这里,他们在那些东奔西走的人身上又复活了。

看着自己那些故去的人灵巧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这位依旧活着的人不由自主地用手搓着花岗岩石块上一条条凹槽,这是出于对时间有了新的理解而生发的喜悦,从前他只能将它想象成敌对者。在这里,时间不再意味着孤寂和走向毁灭,而是意味着团结和安全;在一个明亮的瞬间(不知何时他将再次失去它?),他将时间想象为一个“神”,一位“善神”。

是的,他说了那句话,于是时间变成一种光。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个光照向一盏被朝阳照耀着的公园路灯的玻璃罩。那玻璃灯罩很厚,浑浊不清,落满尘土,里面立着被阳光放大了的电蜡烛的阴影。它在城市的雾霭中闪闪发亮,让人这样看着它,又继续将人的目光引向那些从旁边跑过的狗身上:再从它们引向一摞放在一棵小树树杈上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再从衣服引向那些在树下太阳地里踢球的孩子们以及那个滚动在他们脚间的黑乎乎的球。

他像一个远古世界的人似的走开了,也要去别的地方分享在每个物体上重新开始的白天的光。迎面走来一个人,他的眼睛与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箱子以及惨白的月亮似乎连成一个三角形。光变得太多了——没有与那些自然形态排列组合的重力联起手来,如何独自避免那极度兴奋的轻率和毫无结果呢?

他走进一家咖啡店,看起报纸。店里有一幅天气图,这个国家的各个地区在图上只被称作“极度寒冷”/“阵雪”/“温暖”/“晴有雾”。他深深地沉浸于其中,在杯子的叮当声和收音机里低沉的音乐声中,它们聚合成一个深秋中的亲切如家的大陆。在这个大陆最大的城市里,他像一个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的市民“喝着咖啡”,并“看着报纸”:在这里,索尔格完成了他的第二次,也是未来更加确定的回归西方世界的旅程。他看着外面一辆辆被阳光照得通亮的大巴,坐在车内纵向长椅上的乘客随车晃过,只能看见他们的后影,不过只是闪着各色光亮的发型。他置身其中的这个空间随之开始变得重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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