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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快忘记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这些空话,你就适应得越好。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斯塔多克,你会写文章,这是我们要你的原因之一。”

“那我来这里真是误会了。”马克说。在他职业的这个阶段,满足文学虚荣心,已经不能补偿人家暗示他的社会学研究无关紧要给他的伤害了。“我无意靠给报纸写文章来度过余生,即便是我真的要这样,我也希望在动手写文章以前,对国研院的政见有多得多的了解。”

“难道没人告诉你国研院是绝对无政治派别的吗?”

“别人告诉我的东西太多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头朝下还是脚朝下了。”马克说,“我不明白,如果要搞一个新闻噱头(这个故事就会成为噱头),怎么可能没有政治倾向。能刊登这些关于阿尔卡山的废话的报纸,究竟是左翼的还是右翼的?”

“两翼都有,亲爱的,都有。”哈德卡索小姐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保持一个极左派,一个极右派,彼此极其警惕和害怕对方,这不是绝对必要的吗?我们就是这样做事的。任何反对国研院的意见,都会在右翼的报纸上变成左翼的叫嚣,反之亦然。如果做得好,双方会竞相放低身价支持我们——去驳斥敌人的诋毁。我们当然没有政治派别,真正的权力都是这样的。”

“我不相信你能做到这些,”马克说,“至少智识人士所读的报纸是你无法操纵的。”

“这说明你还是娃娃,小子。”哈德卡索小姐说,“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事情正好相反吗?”

“你什么意思?”

“你这个傻瓜,正是受过教育的读者才会被欺骗。不好骗的都是别人。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有相信报纸的工人?工人都毫不犹豫地相信报纸都是宣传,从来不看头版。他买报纸是为了看足球比赛的比分,以及姑娘摔出窗外,梅费尔[1]的公寓发现尸体这类花边新闻。这样的工人才让我们头疼。我们不得不调教他。但是受过教育的智识公众,那些读精英周刊的人,却不需要调教。他们已经调教好了,会相信一切事情。”

“我也是你所说的智识阶层中的一员,”马克带着微笑说,“我就是不相信。”

“天哪!”“仙女”说,“你的眼睛到哪去了?看看这些周报是怎么得逞的!就拿《每周质询报》来说,这就是你会看的报纸。基本英语[2]本来只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剑桥教师的创意,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一旦保守党的首相也赞许了,《质询报》立刻就声称基本英语威胁了我们语言的纯洁性。十年来,君主制既奢侈又毫无意义,不是吗?可是当温莎公爵[3]退位之时,《质询报》不是在两周内就传得所有的保皇党和正统派人手一份吗?他们可曾漏下一名读者?你难道看不出吗?有教养的读者,不管是干什么的,无论如何都要读精英周刊的。他就是不能不读,他已经被调教好了。”

“好啊,”马克说,“这都很有意思,但这都和我无关,哈德卡索小姐,首先我不想做记者,即便想做,也想做个诚实的记者。”

“好得很,”哈德卡索小姐说,“那你除了搞糟你自己的工作以外,所能做的就是帮着摧毁这个国家,也许还要摧毁全人类。”

一直以来,她说话时都有种私密的腔调,现在这腔调没有了,变成了威吓的断言。马克心中,做守法良民、做老实人的心,刚刚在谈话中苏醒,就又畏缩回去;他的另一种心态更为强大,此刻紧张兮兮地赶紧跳了出来,这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要被人拒之门外的心态。

他说:“我不是说……不是说没有看出你说的要点,只不过在疑惑……”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两样,斯塔多克,”哈德卡索小姐最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那当然是你的事。你可以去找副总把这事了了。他可不喜欢有人辞职,不过当然你还是可以辞职的。他会因此教训下费文思通为什么带你进来,我想这些你都懂。”

一提到费文思通,马克突然想起他回到艾奇斯托,安分守己地当个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的这个计划是否可行,在此之前,这个计划看来还有些不着边际。他以什么名义回去呢?他还能不能是布莱克顿学院内部小圈子的一员?要是他不再被“进步派”所信任,而被扔到泰尔福德和朱厄尔之流中,那简直是不能忍受的。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做美梦,教师的薪水之低,和美梦简直不能比。婚后的开支已经比他所预计的要高了。他又突然怀疑起加入国研院俱乐部的200镑会员费。不会吧——这太荒唐了。他们不能催他还债的。

“那是当然的,”马克含糊不清地说,“首先要去见副总。”

“既然你要走了,”“仙女”说,“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你哪天突发奇想,觉得对外头说出我们的谈话会很有意思,你最好听我的,别说。这对你今后的工作可没好处。”

“哦,当然不会说。”马克说。

“那你还是快走吧,”哈德卡索小姐说,“和副总好好谈谈,小心可别惹恼了那老头,他可恨辞职这种事情了。”

马克还想再说几句,可“仙女”毫不留情,几秒钟后就把他轰出门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就过得很凄惨了,他尽量躲开其他人,以免人家看出他没有职位。他午饭前出门散步,时间不长,也心烦意乱,就像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地方漫步,既没有带习惯的衣服,也没有带手杖。午饭前,他四处走了走。可是伯百利这地方并不算赏心悦目。修建伯百利的那个爱德华时代的百万富翁,用顶有铁栏杆的矮砖墙圈起约二十英亩土地,全都布置成他的承包商所称的“观赏游艺区”。四下里都有零星的树丛,曲径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白卵石,简直没法走。还有巨大的花坛,或为椭圆形,或为菱形,或为新月形。还有种植园,种着大片月桂树,看起来就像一块块涂漆精巧,又抛过光的铁板。亮绿色的凉椅均匀地排在小道旁。整体让人感觉就像个市立公墓。尽管这儿如此无趣,马克喝茶后又来了,他抽着烟,哪怕风吹着烟头一路烧下去,把他的嘴烫得很痛。这次他又逛了房子的后面,这里主要是新盖的和较矮的建筑。他很惊讶地闻到一股像是马厩的气味,听到咆哮、咕哝和呜咽声混成一片——这都说明这里有个规模很大的动物园。开始马克还不明白,可他立刻记起国研院有一个庞大的动物活体解剖计划,最后终于得到了官僚机构的批准,也不为费用发愁。他对此一向没什么兴趣,模模糊糊地认为是用老鼠、兔子之类,偶然用狗。可房子里面传来的各种叫声说明里面的动物可不是他想的那些。他正站着,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惨叫声,就好象打开了牢笼一样,各种啸声、吠声、尖叫声,甚至还有笑声,一时大作,颤抖着、反抗着,然后又归于咕哝和哀鸣。马克对活体解剖并无良心不安。他听到这喧嚣,想的是这个事业何等壮观和伟大,而他却快要被拒之门外了。这里应有尽有:价值数千英镑的活动物,研究院却只因为活体解剖可能有些有趣的发现,就像裁纸一样随手剖开。他一定要得到国研院的这份工作:他一定要找个办法解决和斯蒂尔的过节。但是这噪声实在太刺耳,他走开了。

◆〇◆

马克早上醒来时,感觉今天要越过几道关。首先是他和副总监的会谈。除非副总监对他的职位和薪水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保证,否则,他就和国研院一刀两断。还有一关就是他回到家之后,要向珍解释美梦为什么破灭了。

这天上午,伯百利降了秋天第一场真正的大雾。马克在灯光下吃了早餐,没有人给他送简报或是报纸来。这天是星期五,一个侍者带来了一周的账单,这是他在研究院的开支。他匆匆看了一眼账单,就塞进口袋,下定决心这件事绝不能和珍提起。妻子会觉得这账单上的总开支和项目都难以置信。他自己也怀疑账单是不是错了,但他还年轻,宁可让人家拿走身上最后一分钱,也不愿计较账单。然后他喝完了第二杯茶,去摸烟,没有找到,就又要了一包。

他按约定和副总监见面还有半个小时,这奇怪的半个小时过得很慢。没有人和他说话。每个人似乎都在为什么重大又明确的目标行色匆匆。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在休息室里,感觉仆人们都在看他,认为他不该在此。所以当他终于可以走上楼梯,敲响威瑟的门时,他当然感觉很高兴。

门很快就开了,但是要开口谈话却并不容易,因为威瑟一言不发,尽管马克一进来他就抬头看着他,神色也是极其彬彬有礼,但他却没有盯着马克看,也没有请他入座。屋子里一如既往热得出奇。马克也左右为难,他一面想着要说清楚:他已下定了决心,不再被人抛在一边;另一方面又同样急切地希望如果有真的工作可以做,他也想留下,所以他陈述得很糟糕。无论如何,副总监任由他一路说下去——马克的话逐渐变成了语无伦次的重复,最后是彻底沉默了。一时无人打破沉默。威瑟坐着,撅着嘴,微微张开,好像在哼歌。

“所以我才想,我还是走吧。”马克最后说,暗指他刚才所说的事。

“我想,您是斯塔多克先生吧?”威瑟又沉默了一会,才犹豫地说。

“就是,”马克焦躁地说,“前两天我陪同费文思通勋爵一同拜访您,您告知我会在国研院的社会学部门给我一席之地。但我要说的是——”

“等一等,斯塔多克先生,”副总打断了他,“我们所谈的事情太重要了,应当澄清无误。毫无疑问,您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要说我向任何人提供国研院的一席之地,那是极其令人遗憾的。您万万不可认为,我有独断专行之权力;另一方面,您也不应认为,终身委员会或总裁本人的权力——我指的是暂时的权力,您懂得我的意思——和我个人的影响力之间的关系,有任何严格而苛刻的体系加以确定,这种体系——呃——可以说是有固有的,甚至是有组织性的特点。例如——”

“那么,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有人给了我国研院内的一席之地,如果是这样,那人又是谁呢?”

“哦,”威瑟突然说,他的姿态和强调都突然变化,好像突发奇想似的,“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问题。我们都了解您和研究院的合作是完全可行的,是意义重大的。”

“那么,我们能不能——我是说,我们不该讨论下细节吗?比如工资和……我都不知道我在谁手下工作?”

威瑟带着笑容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关于这个——呃,财务方面的问题,至于——”

“薪水是多少?先生?”马克问。

“啊,您谈的这一点不该由我来决定。我认为,和我们拟由您出任的这个岗位相近的其他成员,一般一年挣一千五百镑。然后在极其慷慨的基础上对各人加以计算,稍有出入。您会发现这类问题会毫不费力,自动化解。”

“但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先生?我该去找谁问这个事?”

“斯塔多克先生,您绝不要认为我提过了一千五百镑,薪水就不可能高于这个数目。我认为我们之中没有谁会在这一点上有不同意见——”

“我对一千五百镑很满意,”马克说,“我想的根本不是这个。但是,但是——”马克越结结巴巴,副总监的表情就越尊敬而神秘。最后马克还是脱口而出了:“我想至少该签个合同之类的。”说完这话,马克觉得自己真是粗俗不堪。

副总监眼盯着天花板,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好像他和马克一样窘迫不堪:“啊,并不是这个途径……毫无疑问,是有可能……”

“这还不是关键,先生。”马克面红耳赤地说,“关键在于我是什么地位。我是不是要在斯蒂尔的领导下工作?”

“我这里有一张表格,”威瑟打开了抽屉,“我想这张表还没有真正地使用过,但确实是用来确认这种协议的。您可能希望有空时研究一下,如果您对此满意,我们可以随时签字。”

“但是斯蒂尔先生的事情怎么说?”

正在此时,一个秘书走进来,在副总监的桌子上放了几封信。

“啊!邮件终于来了!”威瑟说:“也许,斯塔多克先生,呃——您自己也有邮件要看。我想,您结婚了吧?”说此话时,他脸上洋溢着父辈宠爱的微笑。

“很抱歉打搅您,先生。”马克说,“但是我要在斯蒂尔先生手下工作吗?这个问题不解决,我读那份协议书也没用。我不得不拒绝任何在斯蒂尔先生手下工作的岗位。”

“你提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对此我今后要和您私下密谈几次。”威瑟说,“但是眼下,斯塔多克先生,您说的一切我都不会认为是最终的。如果您可以明天再来找我……”他已经打开信全神贯注地在读。马克觉得这一次会谈他得到的也足够了,于是走出了门。很显然,国研院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他,愿意付给他更高的薪水。他以后再一劳永逸地解决斯蒂尔的问题;现在他要研究下这协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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